第50章
第四十九章
出院那天,護工送我到醫院大門口。我去路邊的便利店買了包煙,換來一把零錢。我倆一起在巴士站的候車亭下等車,下一班車二十分鐘後到,終點站是國際機場。
在候車亭外的吸煙區,我點燃了一個多月來的第一支煙。我煙瘾不大,只是不知道在這樣的時刻還能做些什麽。護工沒有勸阻我,沉默地站在站牌另一側,跟我相隔一塊電子屏幕,還像初見時那麽寡言,木讷,總是發冷似的夾緊兩臂,手插在衣兜裏,摸索一陣,掏出手機,遞到我低垂的眼前。
“能給我……留個聯系方式嗎。”
煙蒂在指間幹燒了許久,将我灼痛。我把它塞進滅煙器裏,抱起裝滿衣物的紙箱,跟他欠了欠身。“謝謝。
“再見。”
機場巴士遠遠地開過來,我上了車,坐到最末一排。拆開紙箱,找出一件厚外套穿上,帶好随身的證件,零錢和一部備用手機,到機場後扔掉箱子,訂了最近一班回國的飛機。在機場大廳睡過半宿,天一傍亮,我就登機起飛,離開了S國。
回國後我搬了家,沒有知會任何人,也沒什麽人值得知會。我原本就居無定所,沒有血親,朋友寥寥——假如我的房東也算的話。
聖誕節前夕,我相中了他名下一棟位于市中心的老房子,兩室一廳,沒有電梯,隔音較差,格局尚可,唯一可取的是地段,交通便捷,隔一條馬路就有地鐵站,商區,街心公園。“從這裏望出去,可以看到栾樹林,廣場和噴泉池。”房東跟我介紹的時候,極力想把劣勢扭轉成優勢,“是有點吵……但也很聚人氣啊,誰想住在荒無人煙、鬼都不見一只的地方?要我說,還是市中心好,聽着外面熱熱鬧鬧,人來人往,獨居也不會覺得孤獨,你說咧。”
我打量着全屋光線最好的卧室和靠床的大玻璃窗,說:“你是對的。”
簽合同當晚,他非要拉我就近下個館子,還叫上了他老婆。兩個人同歲,今年剛三十,正值壯年,眉宇間卻隐現疲态,笑容之下總有一層暗淡底色。席間閑聊我才得知,房東的父親上個月病逝,經年的頑疾掏空了家裏的積蓄,夫妻倆還要還房貸,養孩子,逼不得已才想着賣掉父母的房子,豈料有價無市,脫不了手,只能退而求其次把它租出去,好歹貼補一些家用,真的很感謝我救他們的急。我說別客氣,往後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再找我。
他們沒再找過我。
也許我們這樣的人,維持聯系都被視作添麻煩吧。以往不是沒有過被人尋仇的先例,保持距離對他們更好。
更換了住所後,我依舊間歇性的失眠,多夢,入睡困難,不關窗戶,獨來獨往,非必要不和鄰居打照面。某次實在躲不過去,幫同一棟樓的老太太提了點重物,在對方親切中夾雜着耳背的連環追問下,我硬着頭皮自我介紹,說我是新搬來的,住在四樓。果不其然,半小時後,老式平開紗門外傳來按鈴聲,我不應門,不想見人,如臨大敵似的躲在卧室,硬是捱了一個小時才去開門,只見入戶地墊放了鼓鼓囊囊一包東西,用花色有些老土的手帕包着,餘溫早已散盡——是幾根煮好的玉米。
我把玉米拿進屋,擺在空無一物的餐桌上,谷物蒸熟後的香氣撲鼻,色澤鮮亮,顆粒飽滿。我拿起一根,啃了一口,口感居然像年糕一樣,甜甜的,有點粘牙。
我第一次吃到這種滋味的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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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糟踐自己的身體,餓了就吃飯,病了就吃藥,體力恢複後便開始複健,停煙戒酒,早睡早起——睡不着也躺在沙發上,開着電視放電影。我不像他那麽熱愛電影,對臺詞、劇情和經典橋段如數家珍,癡迷着現實以外被虛構和演繹的一切,自己的生活則是一地雞毛,我就躺在這堆雞毛裏,不會流眼淚,不會被打動。我不看愛情片。
我唯獨不想看愛情片。
但自從我發現看電影有助于睡眠,每天睡前我都會随機挑選一部播放,放着放着我就能睡着,夜晚也會像黑屏上的字幕般一晃而過,一天後,一周後,一個月後。當樓下的栾樹枝頭挂起紅色的小燈籠,我意識到該過年了。
辭舊迎新。
我不過生日,也不愛過年,只知道大年初一下了場雪,初四化掉,初五我就出門去找兼職。比預期的順利許多,大抵是年前不少人辭職返鄉的緣故,很多崗位都缺人手,思來想去,我選了個跟動物打交道比人多的工作,像一本被拿來墊桌腳的書,別管什麽內容,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塞進去,最起碼有用。
我不信沒用。十二歲的我能幸免于難,十九歲的我敢殺出血路,憑什麽二十四歲的我痊愈不了。老天已經為我灑下鹽粒,讓我吃痛,斷了我的念想,它曾被一槍洞穿又苦苦彌合,我卻仍時不時總想往窗外張望,明知春天尚早,冰雪難融,我找不到春天,只能等它來找我。
他竟真的來了。
打破了我的窗戶。
“我們約好的,等春天我就回來找你,我做到了。”
他蹭了蹭我的鼻尖,笑中略帶着自嘲,“盡管不是我理想的重逢。
“想打聽到你的消息并不費力。六人定律,混進一場名流酒局,殺人前留一口氣,總能問到雇傭過你或有意向雇傭你的人。但我也有自知之明,想着能和你生活在同一個城市也好,只要我還做這一行,早晚有一天能再次和你相遇。
“誰承想,有人比我先下手——還是對我下手?被十幾個人追殺的盛況近兩年都少有……我承認我有私心,‘我受了傷你會不會心疼?先示弱的話再道歉也好開口吧。’抱着這樣的想法挨了一刀……嗯,也确實分神了。”
他牽過我的手,按在我親手給他包紮的刀傷處,此刻的我只想給他一拳。“我那時想,我必須去見你一面,我死也要死在你懷裏,你愛我也好,恨我也罷,我要你永遠……記住我。”
“瘋子。”
我湊過去親他,指腹劃過他腹部縱貫的傷痕,“你是真不知道疼啊……”
“不知道。”他磨蹭着我的喉結,“寶貝教教我。”
他是個殺手,怪物,缺乏同理心的病人,差點要了我的命的野獸,我的前男友。
“要教你的太多了……一晚上可不夠。”
他愛上我,糾纏我,刺傷我又擁抱我,我們的關系是一筆爛賬,每一滴血卻都沒有白流,我總想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但又側耳以待春風。我不怕他進不來,哪怕險阻仍在,未來我們或許還會争吵,賭氣,分手……只要我留一扇窗給他。
“那明天呢,後天,大後天……”
——他就會打破那扇窗,回到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