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三章
一名戴口罩的工作人員小跑過來,拔出油槍,沖着司機的方位點一點頭。虞百禁配合地按下駕駛座下端的油箱蓋開啓鍵。我又敲了敲車外後視鏡,壓低聲音問他:“看見沒有?”
“早就看見了。”
一輛沙色的沃爾沃,從上高速起就尾随着我們,一路跟到加油站,此時正排隊在我們後面,輪胎滑動,緩緩駛入兩排加油機中間的過道,擋風玻璃上漫過一灘淺藍天光。我說:“沒這麽巧吧。”
“應該說梁不韪不至于這麽蠢。”
虞百禁起身挪到副駕,墨鏡推到額頭上方,攏起略長的劉海,“剛從他家出來就被跟蹤,生怕我們不起疑。”
“明擺着是想嫁禍給梁不韪。”
我倆一齊朝車尾部看去時,正在加油的工作人員誤以為我們在看他,口罩被吸進去一塊,剛想說話才發覺我們看的是更後方,有些尴尬地別過了頭;而那輛沃爾沃在四五米外就熄了火,車門卻許久才打開一條縫,車主模樣的男人被洩露出來,像個并不幽默的包袱。
“呃……那個……沒別的意思,就覺着您這車不錯。”
男人有點胖,一張大衆臉,放在人臉識別系統裏都要掃描好幾分鐘的類型,摸着後腦勺笑,“見怪了啊。”
“沒事兒。客氣。”
我摘下墨鏡,挂在衣領上,給他看清楚我的臉。男人又寒暄道:“出來旅游?”
“嗯。”
趴在車窗上的虞百禁接話,“中了彩票,用鍵盤砸爛了老板的頭,辭職了。”
“……”
我的表情未必比男人好看多少,但他繃緊了兩頰的脂肪,敢于将這段地獄般的對話進行下去,“挺、挺好的,職場壓力太大,該散散心……”
Advertisement
“誰說不是呢,每天的工作都很枯燥,老板是白癡,同事也只會拖我的後腿,不如都殺——”
我按住虞百禁把他塞回車裏。“上班上久了腦袋容易出問題,人之常情。”我擡起下巴指了指男人的車牌照,“您也是出來旅游?”
“我休年假,回老家探親。”男人抹了抹頭上的汗,“我、我油加好了,哪邊結賬來着?”
“那邊有自助機。”
“謝謝啊。那個……一路順風,再見。”
他忙不疊地走開。我們這邊也加完了油,我把小費單獨塞進工作人員的制服口袋裏,吓得他一哆嗦。“辛苦了。”
“先生慢走!”
這次沃爾沃開到了我們前面。虞百禁特意落後兩分鐘才起步,在加油站的出口處笑了半天。
“《刺客聯盟》?”我對他口述的那段劇情有印象,但是和片名對不上號。結果他說:“對,安吉麗娜朱莉。你喜歡她嗎?”
“……那是誰,女主角?”
“原來如此。”他恍然道,“寶貝還真是對女人一點興趣都沒。”
這有什麽可稀奇的。“你有?”
“美不分性別,美麗的事物人人都喜歡。女人,男人,動物,死物,電影,汽車,一張畫,一縷煙,就連醜陋的東西也有它們好看的形态,只是需要欣賞。”
“照你這麽說,世間萬物都是美的,沒有醜的,沒有客體原因,只有主體缺陷。”我話說得誠懇,聽起來卻像陰陽怪氣,“你心态蠻好。”
轉念一想,我和他又何嘗不是兩個有“缺陷”的主體?我望向遙遙無盡的前路,口拙地找補着:“我的意思是——”
“想問我有沒有喜歡過別人?”
“不不,不是。”
“你很好奇?”
“我才沒有。”我使勁彈了下箍在身上的安全帶。低抑的笑聲從左耳邊傳來。
“會吃醋嗎?”
“不要任何事都往這個方向扯!”煩死了。一想到往後幾天都要和他在這種閉塞的車廂內獨處,被他戲弄,時刻提防着他話裏無所不在的陷阱,我就頭昏腦漲,轉而去開車載音響,“提提神,免得犯困。你累了就告訴我,換我來開。”
“好。”
而他也沒有就上個話題跟我過多糾結,很識趣地關注起了梁不韪的音樂品味,“不知道梁不韪會喜歡聽什麽類型的歌。”
車載音樂系統也是根據主人的偏好後期定制的,我研究了半天怎麽喚醒觸屏,點進歌單,歌名都沒聽過。随便點了一首,粵語歌,薩克斯做引子,舒緩的、娓娓道來的男聲,像在講述一個帶旋律的故事。我有點意外又不太意外:“居然是這種風格。”
“那句話怎麽說,什麽柔情?”
我嘴角松了松,剛想出一個我也不知道恰不恰當的形容詞,默認随機播放就跳到了一首DJ土嗨,連虞百禁這種處變不驚的人眼皮都擡高了半寸,我更是險些從車座上彈起來,電音電得我汗毛倒豎,點了炮仗似的撲上去切下一首歌。
“……”
下一首才回歸正常。虞百禁舔了舔嘴唇:“記錯了。沒有柔情。”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電子地圖上的光标閃爍,顯示我們接近了一處岔路口,他放慢車速,跟随導航變更車道,汽車開進一段輔路,兩排水杉夾道而立,蔓生的枝葉呈霞緋色,灼灼伸向天際,雲翳般的暗影淹過我的頭頂,吉他伴奏聲也适時潛入,撫平了車內乍起的波瀾。
這次是一首英文歌。
> “I’m your stupidest lover
>
>
> 我是你的蠢愛人
>
> Making faces when I messed it up
>
> 每當搞砸一切 只會裝模作樣地扮鬼臉
>
> My eyes have closed from now and ever
>
> 我的雙眼始終緊閉
>
> To all the angels but you
>
> 只為天使般的你”
>
“什麽歌?”虞百禁問道。
“沒看到名字。”我說。
> “Silver moonlight shore upon us
>
>
> 銀色的月光照耀着我們
>
> Drown the simplicity of pleasure
>
> 沉浸于簡單的快樂
>
> God of love sneaks out and laughs there
>
> 愛神在一旁偷笑時決定
>
> Let me be your fool.
>
> 就讓我做你的傻瓜吧”
>
我們都不說話。
車開出林蔭道,眼前豁然開朗,天空是一種易碎的藍,好像吹口氣就會破散的美夢。它是美的嗎?
現在我覺得是。
“嘿。”
他又想要說些什麽。這一次我沒能搶先打斷他。
“你不能再阻止我說出來了。”
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常會有“預感”,譬如飓風來臨,暴雨将至,一場災難或者狂喜,僅僅是靠近他,我的本能就會背離意志,全身心的感應着他,去預測下一秒突生的異變與震蕩。正如我只是坐在他身旁,那種不期而至、無法抗衡的預感再次降臨在我頭上,我确切而又無望地知道:我會答應的。
他說什麽我都會答應的。
“我愛你。”
他說完,得救似的呼出一口氣,“再不讓我說我就要死了。”
--------------------
引用歌詞:Bad Sweetheart《Stupidest Lover蠢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