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四章

中午,我們停在Y市邊陲的服務區吃午飯。餐廳裏人不多,每張桌子都像孤島。吃飯過程中,跟我們隔了幾桌的食客眼神一直飄過來,越過虞百禁的肩膀,我稍稍側過頭,跟那人打了個照面,沒待看清長相,對方就迅速立起一份旅行社的宣傳冊擋住了臉。

宣傳冊封面的風景照是海島。大片鮮豔的、藍與綠的色塊,交相襯托着聳動而充滿誘惑力的文案。虞百禁咬住一塊披薩的卷邊:“有人跟着?”

“不确定。”我喝兌了水的橙汁,用塑料叉子去紮披薩上掉落下來的蝦肉和洋蔥圈,“外面呢?”

“很和平。”

他喝我的橙汁,用我用過的吸管,把身後的盲區留給我,我也将我背對着的窗外交給他。擺脫了敵對的身份,我們就是彼此最可靠的盟友和最默契的搭檔。“你不再吃點嗎,”他把披薩的一角遞到我嘴邊,厚厚的芝士壓得餅皮往下墜,“下午會沒體力的。”

“吃太多碳水我會打瞌睡。”

“那就睡,其他的交給我。”他執意要送這塊披薩抵達它輝煌一生的終點——我的胃裏,“想被你依賴一下比殺了你還難。這樣很傷人的。”

“你怎麽老被我傷到啊?”我破罐子破摔地奪過那塊披薩,胡亂塞進嘴裏,“為什麽不反省一下是不是你太脆弱了?”

“殺手從不反省。我殺完人還要為他們禱告麽?”他往後仰,靠着椅背,“哦對,我在這片披薩裏下了藥。”如同在說“我吃飽了”一般平淡的語氣。一塊紅椒從我嘴裏掉到不鏽鋼盤中。

“你他……”

“吃下去的話,不被我抱着就睡不着覺,整夜整夜的睜着眼睛,怎麽樣?”

被披薩活活噎死前,我意識到這家夥又在胡言亂語,“太歹毒了,你知道失眠有多折磨人?不如讓我七竅流血死了算了。”

“我舍不得那麽對你嘛。”

我深深地嘆了口氣,好像把摔破的罐子撿起來繼續摔,“你還挺善良。”

“謝謝寶貝,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有人這麽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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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虛心”地領受了我的“贊美”,“真要有這種毒藥,我就和你一起吃,你不愛我我就會毒發,化成一攤血水之類的。”

“那還是腦袋炸成煙花吧,比較有美感。”*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他開心就好。他他媽的就沒有不開心的時候。

短短幾個小時,我感覺自己把積攢了半輩子的廢話都說盡了,說得我口幹舌燥,從服務區的公共廁所出來,忍不住在洗手洗臉時喝了兩口冰冷的水,想讓自己清醒一點:天黑前我們要趕五百公裏的路,盡量不走夜路,入夜後就找個不太正規的旅館休息一晚,因為我倆都沒有身份證,跟在逃通緝犯沒什麽兩樣。

走一步算一步吧。我打起精神,接下來的兩個小時輪到我開車,虞百禁和我換了座位,信心滿滿地坐在副駕駛上:“我一定不讓你睡着。”

你還是殺了我吧。

下午的行程相對單調。我們倆一路邊聽歌邊閑聊,進行了若幹親切友好、有問有答的良性互動,包括但不限于“你的名字是真名嗎”,“年齡呢”,“迄今為止我所得到關于你的信息都是真實的嗎”,他的回答都是“是”。

“我也是。”我說。

“再查下去就得跟我結婚。”

“你下車吧。”

安生了一陣子。“你來找我之前都住在哪兒?別告訴我是安全屋。”

“酒店。”他說,“總統套房很舒服嘛。每天有人打掃衛生,換新的床單、浴巾和鮮花,排水系統也很好用,血混着漂白劑從地漏沖下去就好,不會有人檢查。”

“總統套房?多少錢一晚?”

“八千?包月有折扣,我一般住滿一個月就換一家。第一家有屋頂泳池,第二家的點心好吃,各有各的優點……”

我張開嘴,明明應該譴責他的揮金如土和奢侈鋪張,話到嘴邊不知怎的就變成了:“更早些的時候,你接到暗殺容晚晴的任務之前呢?你定居在S國?”

“在A國旅居。每個州都呆幾個月,呆得最久的是F州。那裏槍支合法,民風彪悍,治安超級差……但是景色很棒,沒任務的時候,我就在那邊的意大利餐館打工,可惜只學會做一道意面。”

他關掉了車載音響,車內一時間只剩下風聲,和他難以界定感情的敘述,“話說回來,那天聽說容晚晴要去海邊的時候,我就在想,我打工的那家餐館離海岸線不過一條街的距離,我卻從來沒有去過。寶貝去過海邊嗎?”

“沒有。”

我斬釘截鐵地對他說了謊。“我……開車路過,也坐飛機經過,就是沒去海灘上玩過。”其實我前幾年就出過海,陪雇主在公海上談生意,甚至在游輪上住了一周,親眼看着別人把屍體從甲板上抛下去,沉入海底,被體型龐大的魚類撕咬吞噬。我突然察覺到自己最近說謊的頻率大幅度增長,和內心動搖的次數成正比,這是好是壞,我無法斷定。

唯一能肯定的是:“沒事,過兩天我們就到了。”

我握着方向盤的手前後轉動了一圈,不知他是否看穿了我的刻意。

“你要是想去,等見到了容晚晴,我們……一起。”

“約定好了?”

我沒辦法分神去看他,只一味地直視前方,舌尖頂着上颚,更顯得我莫名心虛,“嗯。”

“寶貝。”

“嗯?”

“我們忘記買安全套了。”

“……”我他媽的,“我拜托你,你剛正常了不到一個小時,虞百禁,我在開車,不要冷不丁冒出一句……”

“我讓你胡思亂想了嗎?”

他趴在了中控臺上,臉埋進環繞的雙臂裏,身影占滿我飄忽的餘光,“說來聽聽,我會幫你實現它。”

“沒人拜托你那種事。”

時近日落,我們到達第二處服務區,地名很拗口,整體也頗簡陋,沒有住宿設施,也買不到安全套。我倆下車打了一架,活動了一下筋骨,喝掉一整瓶水,重新上路,從晨昏蒙影開到天色如墨,我倆索性做好了在車上過夜的準備。

“找個樹林,把車開進去,不然太顯眼了。” 回到副駕駛座上的我說,“從下午到現在都沒有可疑的車跟着我們,但保險起見,還是由我守夜……”

“脈脈。”

虞百禁忽然叫我,“今晚不睡了好不好。”

“你想做什——”

我話還沒說完,一簇微小的、渺遠的破空聲從夜色中傳來,一束星光直入雲霄,綻放成半壁天空的流火。是煙花。

有人在放煙花。藍紫輝映的光跨越上百公裏,照亮了我和虞百禁的臉。

“想和你一起醒着。”他說,“這樣時間才不會浪費。”

容晚晴捂住了耳朵。

“沒事!”同行的女孩咯咯直笑,“煙花不響的!”

她放開手。灰燼飄落在她的鼻尖上。

“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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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牌特工》第一部的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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