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五章

三十八個小時前,當她在市區外的收費站前下車,手上還粘着白白的面粉,搓不掉。不管了,捏起一張紙幣遞給司機,說:“不用找啦。”司機一臉擔憂:“姑娘,你在這兒下……能行嗎?”

他四下環顧,滿目荒涼,晨曦清淡,淺灰色的公路筆直往東延伸,好似野象幹燥的脊背。搓撚着手中嶄新的鈔票,他猶豫再三,還是多了句嘴:“一個人當心點兒,我可調頭了?”

沒人回應。

車門開合,後座上的年輕女乘客已經背着包遠去,背影乍一看有些雌雄莫辨:大碼連帽衫掩蓋住長發和身材曲線,寬松的牛仔褲搭配髒球鞋,興許是時下流行的中性風?出租車司機搖了搖頭,頗不認同這種“沒女孩樣”的扮相,但是看在今天第一單就賺了不少的份上,他哼着小曲,驅車返回市裏。

高速路口的收費崗亭,值班的人正披着軍大衣在裏面打盹兒,放在桌上的保溫杯熱氣四溢,虛化了容晚晴快步跑過的身影。整條大路上唯有她一人,整個天地間唯有她一人,後無來者,前無過客。她邁開大步,走在橫跨江面的公路橋上,青黛色的遠山隐于雲霧之中,江水平寧,波光粼粼,她換了好幾個角度,卻都沒找到光源在何處,只覺得眼前遼闊,腳底生風,若自己是被照耀的那個,她便是在向着光走。

步行了近一個鐘頭,傷腿開始隐隐作痛,她便放慢腳步,嘗試像守林人爺爺那樣攔過路的車。早晨七點,空蕩的公路上逐漸駛過稀疏的車流,多數是拉載工業材料和化工原料的重型卡車,類似的車型讓她想起曾汝卉,那個載過她一程的女司機,昨天早上的“鬧劇”想必吓她不輕。她會報警嗎?還是茫茫然在原地等待着援助,當時太過倉促,本想托付給她的照片沒能送出去,後來轉交給了梁不韪,都是絕處逢生般的幸運。

“哥哥”會猜出她留下的謎語嗎?也許他或者他們,早已半途而棄——不會的。她想,無論是他還是他們倆,都不可能。

但這些都與她和她的抉擇無關了。

她再次轉身,锲而不舍地,擺出攔車的手勢。這一次,有人為她停了下來。

一輛勃艮第紅的法拉利波托菲諾。開車的女人身披皮草,紅唇濃豔,更襯得一張臉雪白無瑕,根根分明的長睫毛挑高了打量她,像是闊太太在挑揀她的陪嫁丫鬟,把每一塊肉都掂起來稱斤兩的眼神。

“嗨,鄉下丫頭。”

車門慷慨地向她敞開。

“上來呀。”

容晚晴抱着包上了女人的車。甫一落座就被馥郁逼人的香水味圍剿,其濃度足可化形,吸進肺裏只覺得由內而外腌漬入骨,一張嘴險些被嗆着:“謝謝……請問您往哪去?”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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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看上去沒在開玩笑,“你去哪兒?”

“X市。”

“去哪兒幹嗎?”

“想去海邊。”

“噢,X市有海啊!”女人嘬了下後槽牙,大剌剌的,“海有什麽可看的,一幫人天天喊着要去看海看海……不就是一大片水?又鹹又腥,坐在那兒幹看着,是等它給你表演什麽節目嗎?”

“這樣說也沒錯。”容晚晴微笑着,“但它總歸是個去處,你去見它,它就會在那裏等你,不會走。”

“唔。”

女人鑲鑽的美甲敲打方向盤,十根手指戴了六個戒指,把指縫都填滿,各色的寶石炫得人眼花,“也是。有想去的地方總比沒有好。”

“您是出來玩兒的?”

“啊,對。”女人說,“不想待在家,晦氣,所有人都哭哭啼啼的,聽着鬧心。”

車開進山洞,隧道燈在女人身上鑲兩道銀邊,她哈哈笑:“我老公死了。操,我要花光他的棺材本。”

十分鐘後,波托菲諾以帥氣無匹的弧線漂移至服務區停車場——技術欠佳,不幸漂多了半米,車屁股豪橫地斜出去,一輛車占了倆車位,女人也不在乎,只有美貌,沒有禮貌,腳踩十二公分的紅底高跟鞋,拎着鱷魚皮手包,活像個走錯片場的封面女郎,婀娜多姿地下了車,去便利店裏買來一杯現煮咖啡,喝了一口就倒進垃圾桶:“什麽怪味兒,難喝死了!”

給容晚晴結賬的收銀員臉色很難看。方才那杯咖啡是他親手打的。他耷拉着臉接過容晚晴遞來的飯團和瓶裝果汁,“嘀”的一聲掃碼:“九塊錢。”

“謝謝。”

她把飯團塞進背包,果汁拿出去,送給女人:“這個好喝。”

女人接過來,蘋果,鳳梨,番石榴濃縮汁,她擰開蓋子淺嘗一口,“一般般……還不賴。”又問容晚晴:“你大學生啊,出來窮游?”

“是的。”容晚晴應下來,“本來買了車票,跟手機放一起,結果被偷了。”

“遇不到我你可怎麽辦喲。”

女人鼻子裏“哼”一聲,洋洋自得地喝着果汁。“我可能真的會步行過去。”容晚晴說。

“瘋了吧妹妹?那可是在X市,腿都給你走斷掉!”

挨過一槍也沒斷呢。

容晚晴吐了吐舌頭,兩人稍作歇息,回到車上,繼續南行。見容晚晴的背包體積不小,女人讓她把包扔到後排座位去,容晚晴照做了,探身向後時瞥見後排車座上堆放的雜物,名牌包包,撐得鼓鼓的手提旅行袋,沒拉拉鏈,塞不下的衣服和化妝品滿溢出來,像女人戴滿雙手的飾品,和她從不顧及聽者的心情就脫口而出的話語。而與這些錦簇花團畫風不符的是,挨着車門的最邊上,一只土黃色的中號紙箱呆呆地敞着口,箱子裏是一摞一摞沒拆封的紙質書,有的裝幀頗為眼熟,“您喜歡看書?”容晚晴問。

“不愛看!”女人迎着風,拔高了嗓門,尖聲尖氣的,更顯得粗俗和聒噪,“我看到那麽多字就頭暈,犯困!我老公嫌我沒文化,帶出去給他現眼了,讓我多讀書,我說我看不進去,他說那你就拿着裝裝樣子,讓人覺得你讀過書不就行了?別整天就知道做美容,做美甲,打麻将,我說你不也一天到晚的不着家,就知道在外面鬼混嗎?哦,追我的時候口口聲聲說讓我只負責貌美如花,結了婚嫌我沒文化,不做家務,不生孩子,早幹嘛去了?”女人嗤笑一聲,“愛死不死!”

“只是讀不進去?”容晚晴眨眨眼,“那可以聽吧,我來讀給您。書很有趣的,就好比我們不用走這麽遠的路,也能見到大海。”

“哎呀別您啊您的,矯情。行,你念吧,”女人說,“念點兒有意思的,愛情故事,狗血一點,別讓我無聊。”

容晚晴手腳并用地爬到車後排去,爬出一身冷汗,跌倒在座椅間,和那些華美的服飾、珠寶、脂粉和無用的書本躺在一起,在那箱書裏翻找良久,她站起來,在飛馳的敞篷車上,在狂妄的、像要把人撕碎的風中,她的兜帽被吹落,黑發簌簌飄散,她翻開那本書,大聲地朗讀道:

“真相!真相就是鞭子和媚藥,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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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來自三島由紀夫《薩德侯爵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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