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六十九章

旅社的澡堂沒有沐浴露,只有硫磺皂,草藥般的苦澀香氣,聞久了倒讓人上瘾。容晚晴時不時就聞聞自己,腳下踢着不标準的正步,在長途車站外面晃悠,一邊留意着像她一樣四處晃悠的人,一邊往售票大廳裏張望,看開往X市的大巴車票何時告罄。

等“票已售完”的字樣出現在售票窗口上方的LED屏上,是下午三點半。比預期的還早。她想起退房前和旅社裏女人們的對話,“沒身份證,那只能買黃牛票,沒別的辦法。”旅社老板聽說她想去X市看海,熱心地給她出謀劃策,“手續費……大概多收你五分之一,再多就不劃算了。不行你就跟他搞價,心思活泛點兒,別吃虧。”

“你從這兒到X市,大巴也得六個鐘頭,高鐵是快呀,咱這不是沒法兒坐嗎。”其他女人聽了,都圍上來紛紛獻計,也有單純湊熱鬧的,“哎喲老板,人家離家出走,你可成幫兇啦,好不道德喲,罪過大大的。”

“說得好。我早就當夠了道德高尚的女人,從今以後,我要做一個低劣的人類,失敗的女人,和你們這群失敗的女人一起整天厮混,不幹正事,不幹壞事,也不幹好事。”

一群人哄笑。容晚晴也笑,自顧自整理好行囊,準備退房:“随時會有人來找我,我得趕快逃跑。”

“逃吧!”

女人們熱烈地歡送她,“逃到天涯海角,愛去哪去哪!”

室友送容晚晴到旅社大門口。女孩捧着保溫杯,服下一把花花綠綠的藥片。昨夜睡前閑聊,她說她是來Z市的專科醫院治病的。更多的隐情,容晚晴無意去細問,反正她該走了。“你也要順利,”她握着室友又軟又涼的手,說,“會好起來的。我們都是。”

“嗯……!”

室友陪她在馬路邊打車,“我明早去醫院領複查報告。”女孩鼻頭紅紅的,“萬一……不用住院呢,我也可以去海邊玩。我還沒見過大海。”

“好啊。”容晚晴說,“也許我們會再見面。”

人生有什麽不可能?

“百分之二十。”

從前的她,不,一個星期前的她也想不到,容峥的女兒,含着金湯匙出世的大家閨秀,短短幾個月相繼經歷了槍擊,重傷,心理治療,綁票,潛逃,過激傷人,光着腳在森林裏啃饅頭和煮玉米,用板凳砸別人的頭,而今再添光輝一筆:在路邊叉着腰跟票販子砍價。“當天的票,當天賣不出去就砸你手裏啦,誰比較虧?”

“那不歸你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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票販子叼着煙,龇出一口黃牙,腰間的挎包上附着經年的油垢,“我可不急着坐車,我家就住這兒,我有啥虧的?”跟她亮出三根手指,“百分之三十。”又指指售票大廳的挂鐘,“五點鐘最後一班車,開走了就沒了。你看着辦。”

“二十。”她很堅定,“你不按這個價給我,我報警沒用,好,我就告訴你所有的同行你私自壓價,只收我百分之十,跟他們搶生意,我走不了你也別想走。”

“你!”票販子瞪起眼,“小丫頭片子挺歹毒啊!”

容晚晴清了清嗓子。

“好便宜啊!叔叔,只有你一個人這麽便宜嗎?”

“別嚷嚷!”票販子大驚失色,急得要去捂她的嘴,“瞎嚷嚷啥!”她小鹿似的跳到一旁,不出所料,車站內往來奔忙的客流中刺出幾道視線,都是相似打扮的中年男人,挎着腰包,眼色亂飛,黃牛的同行們。

“錢。”她攤開手心,幾張相疊的紙幣隐匿在袖口中,“票給我。”

“你威脅人呀你!”

“票,”她重複了一遍,“給我。”

“……給給給給給。”

一長串厭棄的拟聲詞,連同一張皺皺的車票被拍進她手裏。“算老子倒黴。”

一體兩份的聯票,接口處蓋紅章,被檢票員一撕兩半,并未引起任何懷疑。容晚晴進了站,低着頭走過攝像頭下方,把蓋着另一半章印的票根塞進衣襟,保管好,乘車時要交給乘務員複查。過完安檢,她進入候車廳,去水房接了杯溫水喝。

人滿為患的大廳裏飄散着泡面味和小孩的啼哭聲。下一班車還有五十分鐘到站。她将兜帽拉過頭頂,坐在玩手機的青年和幾口碩大的蛇皮袋子中間,靜靜地等車來。

“走嗎?”

“走。”

我吹幹頭發,把吹風機倒插進風筒架裏,右手的小拇指仍然發着燙,如同被烙下無形的印跡。是紅線還是詛咒,愛或者死,對我而言沒有本質區分,正如我跟不跟虞百禁打這個賭,他都注定會贏。

和上一次一樣。

關掉浴室的燈和排氣扇,我卷走了換下的髒衣服,虞百禁也關上床頭的抽屜,輕快地起身,“沒落下東西吧?好,去退房。”

怎麽會呢,我在心中發問,一定落下了什麽。你想要的,想從我這裏得到的,只有我能給予你的。你對我就無所求嗎?我不相信——

眉心被人彈了一指,将我從執拗的思索和探究中點醒。他不知何時走到我身前,手臂越過我,取下挂在門把手上的玻璃杯,将它放回茶水臺上。随着房門開啓,弧形杯面上蕩過一圈玉色的光暈。

“又在想什麽?”

我甩了甩頭,故作淡定地走在他前面。

“想你啊。”

“那不退房了。”

“想一想都不讓?”

“光想不做可不行。”

“強買強賣是吧。”

拉拉扯扯到了一樓前臺,虞百禁是萬般的不情願,我只能拘着他的手歸還房卡,退回的押金拿去買吃的,打包帶上車。

“今天我開車,你休息就行。”我直接坐進駕駛座,跟他說,“昨晚睡夠了,可以一直開到天黑。”

“這麽拼幹嗎?”

“路況好的話,說不定晚上就到了。”

我也不知哪來的自信,又或是被三番五次的虛晃一槍消磨了耐心,從而忘卻了事物發展的隐形規律。

——不出意外的話,就要出意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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