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七十二章
提前半小時服下的暈車藥,一上車就如願起了效。聽說後排的座位汽油味比較大,也容易颠簸,容晚晴便選了正數第二排的雙人座,也靠窗,鄰座是個背電腦包的男人,二十七八歲,西裝配球鞋,一落座就放下桌板,打開電腦開始辦公,耳朵上戴單邊耳機,不時和“某老板”、“某老師”講電話,音量維持在恰當的分貝,佐以“噠噠噠”的鍵盤敲擊聲,比藥物更催眠。大巴搖搖晃晃開上了路,沒過多久,她就靠着椅背睡着了。
興許是坐着睡的緣故,夢中的她也是坐姿,坐在療養院那張鋪着素色床單的木床上,背靠床頭,從這個角度,剛好能一覽窗外的景物。梧桐樹葉子金脆,半掩着庭院與透光的檐廊,風靜而微,吹拂她帶着疤痕的腿和膝蓋上的讀書筆記本,她緊握着它的一角,摸到扉頁夾層裏那張照片,盡管它已四分五裂,再也拼湊不出從前。
坐在床邊的人影問她:“你愛上別人了?”
“不。”她平靜地說,“恰恰不是‘別人’,是我自己。”
“我不明白。”
“沒關系。”她說,“我早就習慣了。”
“你看太多書了,腦袋看壞掉了,忘記自己還活在現實裏。”人影笑聲顫抖,如欲崩的弦,“人總要結婚,組建家庭,誕下子嗣,為人父母。這不就是幸福嗎?”
她也笑了,不以為忤。“這不是我要的幸福。”
“那你要什麽?”
人影攥住她的手腕,“你以前不這樣的。誰改變了你的想法?你那些搞文學、搞電影、搞藝術的朋友們?”
“不關他們的事。”她摸了摸人影的手背,“趁一切還來得及,還能反悔。”
抓着她的手卻沒松開。
“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他們。”人影說,“也包括你。”
她心頭一凜,想抽回自己的手,對面的人卻換了張臉孔,身下的床也不再是療養院那張,她回到了那間華美幽暗的卧室裏,像人偶娃娃的拼裝模型小屋,門窗四面洞開,随時會有一只大手穿堂入室,将她取出,換上得體的衣物與笑容,用梳子梳順她不燙不染、天然乖巧的原生黑發,對她說:“你總是不懂我的苦衷。”
她低頭看向自己的左腿,白淨瓷器上爬了條猙獰的蜈蚣。“瞧瞧你,受了多重的傷,有人照顧你、呵護你,不好嗎?吃了教訓就得學乖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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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總要受傷,總會吃教訓,”容晚晴說,“疼痛是一時的,傷口也終有愈合的一天,我不能拿自己的一生去做交易。”
“這不是交易,而是一場演出。我要每個人都參與它,見證它,也會讓你明白,我是對的。”
背後的人一把揪住她的頭發,她攤開掌心,手中藏着一根寒光閃爍的領針。她轉身朝黑影刺去,卻撲了個空。
身後誰也沒有,只有香熏蠟燭上方鈴蘭花造型的融蠟燈散發出霧色的微光。這是她在S國的公寓,簡脈的房間。她想起來了。
是那天晚上。
“哥。”
她坐在床沿,伸手碰了碰床裏側的人,“聯誼結束了,阿百送咱們回家啦。你渴不渴?我去倒杯水給你喝。”
床上的人不應,只間或發出含混的夢呓。酒量奇差,醉了還哭,怪不得平時一滴不沾。她有點想笑,下樓調了杯溫水、洗了條冷毛巾拿上來,心想,那今晚又是為什麽呢?
把浸濕的毛巾搭在簡脈發燙的額頭上,借助不甚明亮的燈光,她倏然瞥見對方衣領中漏出的一抹紅痕,形狀未必完整,但顏色鮮明,沉澱在酒後潮紅的皮膚表面,是更深一度的棗色,幹枯的血跡或玫瑰花瓣。
某種猜想如同窗外疾駛而過的車輛,車燈的光束照亮窗簾,将她和另一道人影投在牆壁上。她驚而回頭。
“阿百?”
青年無聲地站在她後方。她松了口氣,笑道:“吓我一跳。還以為你已經走了。”
“沒有。”
虞百禁也笑,吐字很輕柔,“我不放心你倆。”
他離她一步遠,手背在背後,不再往前走,卻想探頭再看一看床上那人的模樣。“我還好。”容晚晴小聲說,“酒勁下去了,也不太困,能照顧我哥。”
“那就好。”
他卻依舊原地不動,像一句說不出口的告白。
沉默蔓延至屋內每一處,容晚晴将簡脈額頭上變溫的毛巾翻了個面,說:“我哥很好的。”
投映在牆上的剪影,對準她舉起了尖刀。
她問虞百禁:“你喜歡他吧?”
在輕微的驚呼聲中,大巴車身聳動,把睡夢中的容晚晴搖醒了。車窗另一邊已然是黑夜,一層層抹平了城市的棱角。車速正平穩地減緩,鄰座的男人合上電腦,塞進包裏。車廂各處皆是窸窸窣窣收拾行李的聲響,像一只存錢罐,被無形的手輕輕晃動。她抱着背包,打了個哈欠,總覺得聞到海風的鹹味,透過窗縫、鼻腔與毛孔,滲入身體各處,結成雪白的鹽粒。
“到站了!大家有序下車!”她聽到乘務員這樣喊。面帶倦容的乘客們魚貫地湧出車廂,操着各地的方言互相道別。她的腿腳有點浮腫,沒辦法走太快,排在出站的隊伍末尾,最後一個打到出租車,她和司機說:“去海邊。”
“哪兒的海?”司機是個壯漢,大嗓門,後背比椅座都寬一圈,“碼頭啊港口啊沙灘啊還是海上公園?”
“離這裏最近的吧。”
司機從後視鏡裏瞥了她一眼。中控臺上的電子時鐘閃着紅光。
“那邊是沙灘哈。小姑娘,大半夜的,別游野泳,早點回家。”
“謝謝師傅。”
出租車駛出長途客運站。容晚晴搖下了車窗,長發被風吹起,空氣潮濕,溫潤,像母親的羊水。這是出逃的第六天,她到達終點,心情卻沒有預想中的興奮,只有徹底的沉靜與安穩。
原來她不是“到了”,而是“回去”。
她下了車,走進沉悶的海風裏。還不到夏季,晚上九點多,望不到頭的海岸線上只剩寥寥幾許漫步的人形。她穿過馬路,站在沙灘前的石階上,脫掉鞋子,踩進結塊的沙地。
呼吸,呼吸,如同長出了腮。沙子又厚又軟,她趔趄着差點跌倒,把襪子也脫掉,赤着腳往更深處走。潮汐漫卷,濤聲拍岸,像悠長的吐息。
背包也落下來,陷進松散的沙堆;接着是外套,她把能丢的都丢掉了,身輕如燕,再也沒有牽絆,沒有累贅。
“媽媽。”
她迎向那片深色的水域。
“媽媽。”
眼眶裏溢出的是同樣鹹澀的液體。
海水漫過她的腳背,小腿,淹沒了近兩千公裏的跋涉與疲倦,一枚尖銳的貝殼碎片紮進她的腳心,卻幾無痛覺,兩波水紋自她身側不斷擴散,一次次打碎月亮的倒影,直到被一只手遏止。
“停……下。”
有人從背後拉住了她。
“漲潮了,很……危險。不要……過去。”
她回過神來,扭頭望向身後發絲淌水的少年,月光下的一雙瞳孔,是寶石般的暗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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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較關鍵的新人物(這麽晚才出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