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三章

我坐在副駕駛座上,抱着那盒不成型的糕點,虞百禁開車,蜷曲的指關節上還沾着別人的鼻血。後視鏡裏的兩個人都形容不整,神色可怖,眼底仍有翻湧不盡的殺氣,那家車行也越落越遠,化作了鏡面上的一粒塵埃。

右邊的眉毛癢癢的,我用手背蹭了一下,蹭出一道血痕。虞百禁的精神病一觸即發,說什麽都要調頭回去,“還是把他們全殺了……”

“少發點瘋!”

過了半晌,不知道誰先開的頭,我們倆鬼上身似的笑起來。沒有發端,沒有理由,就是笑得止不住。記憶裏我十二歲以後就再也沒這麽由衷地笑過,要麽是客套,要麽是嘲諷,我的快樂之下總有隐憂,活得開心點都像是犯罪,以至于面部肌肉都忘記了我還能笑出這種弧度,拉扯到微微酸痛。

“沒有殺人。”虞百禁說,“寶貝,今天我們沒有殺人。”像是在履行和我的誓約,也像在說一件很新奇的事兒——對他而言。“就把他們捆了扔在那兒不管?”

“讓他們自生自滅吧。”我說。

真是一場難忘的約會。趁着路上沒別的車,我倆臨時變道,把車開到了公路旁未經修繕的荒地上。那段路似乎剛出過事故,護欄拆掉一段,空出一處缺口,寬度恰好可容一輛車通過。我們停在一片相對平坦的土地上,熄了火,下了車,靠坐在黑亮的引擎蓋上。舉目遠眺,日影西移,已經是下午四點的光景。

都怪遇上那幫雜碎,白白浪費了我們趕路的時間。換做平時,既定的計劃被人為擾亂,必定使我滿腹怨言,今天卻少有的沒什麽脾氣,心緒平和,甚至還有一點期待。蜜橘色的日光裏,我拆開小刺猬保溫袋,虞百禁湊過來瞧了一眼:“提拉米蘇?”

“提拉米蘇?”我跟着他念了一遍。他失笑道:“你沒吃過?”

“不記得了。”我搖頭,“我分不清這些。”

“可可粉下面是不是有餅幹碎?一層一層的。”他靠近我,用指腹抹了一下我眉尾淺淺的傷口,“那就是了。”

心髒陡地狂跳起來,被他碰到的半邊臉急劇升溫,我整個人僵住,險些把糕點盒扔出去,“看上去不像店裏買的。”

保溫袋底部躺着幾包早已化成水的冰袋,“這個包裝……是家裏用的飯盒。”我忍不住嘆氣,“可惜了。”

可想而知,這是何等幸福的一家人,帶着手作的甜點和雀躍的心情踏上旅途,卻在半路橫遭災禍,留下這塊已經不太新鮮、還險些被人丢棄的提拉米蘇。制作它的人是懷着怎樣的心意攪拌蛋黃、塗抹奶油、灑上糖粉,我無從知曉,虞百禁的世界裏也未曾有過“共情”二字。“那有什麽可惜。”他說,“食物只要被人吃掉,就不算辜負。”

也許他說的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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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端出這只大約六寸的飯盒,掀開裂縫的盒蓋,虞百禁則掏出不久前才割斷過別人腳筋的匕首,曲起左臂,刀背向下、抵住肘彎,抽出雪亮的刀身,把血污蹭在衣袖上。刀刃上仍附着腥鮮的血氣,切入用料充足的提拉米蘇,劃開十字,将其分成均等的四塊。“正好有點餓了。”

“不知道有沒有變質……”

嘴上這麽說着,我仍是徒手拿起一塊,結結實實地咬了一口。耳邊聽見虞百禁說:“突然想到,你知道提拉米蘇有什麽寓意嗎?”

我又搖頭,他接着說:“據說是……一位士兵即将離家去打仗,他的妻子翻遍家中僅剩的食材,為他做了這道甜點。‘Tiramisu’在意大利語裏的意思是‘将我托起’,‘帶我走吧’。”

風把枯萎的草莖吹到我腳邊,我問他:“那他後來回家了嗎?”

“很難吧。”他聳聳肩,“一般在電影裏,這種角色都會死在戰場上。”

我舔着粘在自己嘴角的餅幹屑,口腔被濃郁到發苦的甜味所侵占,能品出些許咖啡的焦香,但都被排山倒海的甜遮蓋得徹底,幾乎嘗不出來。太甜了。我讨厭甜食。

“‘帶我走吧’。”

我咽下口中那可憎的、致命的、胡攪蠻纏的甜味,對虞百禁說:“帶我走吧。”

興許是接近了X市的緣故,我們這一日所見的水域明顯比前幾日多。入夜之後,我們路過一條清冽到讓人疑心是夢境的河流,如同透明的光帶,流經原野與草甸,穿過涵洞與隆隆作響的鐵道,往看不見的遠方奔流而去。我忽然想起我小時候,村子外圍也有一條類似的河,水流并不湍急,且清澈得能望到底,一到夏天,半大的孩子們就争相下河游泳,泡在清涼的河水中時,大家偶爾也會好奇,河流的另一端會通向哪兒,順着河水一直游下去,是否真的能游進海裏?

而若幹年後,當有一個人把車停在路旁,不由分說地抓起我的手,兩個人一齊從草坡上沖下去,那些回憶都被打亂,像散落的琴譜,只能彈奏出失序的旋律。沉醉的春夜傾倒在我面前,無數的星星墜落在水中,我縱身一躍,和虞百禁一起跳進了河裏。

衣服弄髒了,所以用河水洗一洗;或是車開得太久,想讓頭腦清醒清醒,比起這些動機,我更相信沒有原因。只是因為我愛上他,便跳了下去,無論河會流向哪裏。

“呼!”

河水冰冷,近乎刺骨,濕透的衣服沉重如鐵,要把人往水底拽去。虞百禁抱着我冒出頭來,兩個人都是一臉水,我甩甩頭,順手幫他把垂下來的濕發攏到額後去,他的睫毛也在往下淌水,消融的黑夜化在他眼底。

他說,你真敢跟着我跳啊。我說嗯。他說,我該怎麽跟你形容?

想和你一起死,也想和你一起活。

環抱着我的雙臂摟得越發緊,緊到我快不能呼吸,只能在他懷裏打冷顫,對他說:“你賭贏了。”

我捧着他的臉頰,使勁親了親他尚有餘熱的嘴唇,說,“你把我毀了。

“我愛你。”

我将成為你的共犯,你的同謀,你的愛人,跟你同生共死,直到永遠。

我用額頭貼着他的額頭,說:“現在我有一個請求。你可以拒絕。”

“我願意。”

“我還沒說……算了。”

我說,“我們做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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