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章

而當那對老夫妻結束用餐,相攜離席,我和虞百禁也準備回去時,臺上的歌手忽然叫住了我們。

“趕時間嗎?”

我倆原本都離了座,聞言又雙雙站在那兒。院中只剩我們一桌客人,以及一位悶頭打掃滿地花瓶碎片的服務生。等服務生拎起簸箕、推着回收餐具的推車返回室內,虞百禁才開口應道:“有什麽事?”

“要是不急,就再小坐一會兒,看在兩位幫我解圍的份上,單獨送一首歌給你們。”

“只是一首歌?”

虞百禁拉開了外套拉鏈,熨帖地将那朵山茶花收進衣襟內袋,空出兩只手來。我剛想攔他一句,他壓下手背,示意我“放心”。

“沒有別的東西要給?”

“別的東西?”

看樣子,歌手并不知曉我們另有所指,“金魚的鱗片”又閃了閃,笑道,“你們倆中間還容得下什麽,一根針,一只小飛蟲?”他撥弄着吉他的弦,“可憐我一個孤家寡人,還要給你們成雙成對的唱情歌,誰來心疼我呀。”

或許是本身音域就窄、聲調偏高的緣故,他說話的方式也有種頑劣的尖酸,不顧他人喜惡的任性,用腳打了個簡單的拍子就唱起來。

> “When I was young and stupid my love

>

>

> 在我年少愚蠢之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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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eft to be a rock and roll star

>

> 我的愛人離我而去,想要當個搖滾巨星

>

> He told me please don't worry

>

> 他讓我別為他擔憂

>

> Wise little smile that spoke so safely

>

> 明智的笑容令我安心

>

> He booked a one-way ticket

>

> 他買了張單程車票

>

> Out west that's where they make it

>

> 一路西行

>

> He met a girl who wore Versace

>

> 他遇到了一個穿範思哲的女孩……”

>

“哦,不對。”

唱到這句,他停下來自言自語,并非向着我們、而是向虛空中某個不在這裏的人微笑,“我也不知道那姑娘穿不穿範思哲……範思哲很貴嗎?”

“還好。”虞百禁說,“就是弄髒了不太方便清洗。”歌手漫不經心地摳着手指上掉色的指甲油,顯然不了解他說的“弄髒”是哪種髒,也懶得了解。

“那還蠻适合我的。我一件衣服可以穿一個月。等我攢夠了錢就去買一件。”

他把吉他放回樂器包裏,包的底部散落着大量硬幣和卷曲的紙鈔,“你倆是游客?長得不像本地人。這邊的哥哥皮膚好白,一看就不禁曬。”

他指一指我,自來熟地與我們攀談,“你們都去哪玩兒了?我可以推薦一些不錯的景點。鹿角集市去過了嗎?”

“還沒。”我說。“那裏好逛。能淘到很多新奇的玩意兒,外面買不到的。古董,香料,二手貨,違禁品……”他裹緊身上破破爛爛的外套,“就是治安差了點兒。好多外商和偷渡的人聚在這裏做小買賣,就像那個斯……斯什麽來着?”

“斯卡布羅集市。”虞百禁替他補全了這個拗口的名稱,同時也是一首歌的名字。“哦,對。”歌手順口哼唱了幾句,我才聽出這是一首傳唱甚廣的老歌,某一部電影的配樂。

“像是維京人在英格蘭搞出來的那種定期集市?”

虞百禁和我交換了一下眼神。我突然很不想讓他用同樣的眼神看別人。“在那兒做買賣的都是哪些人?”

“唉,我又不是地陪,再問下去要收費的。”

歌手沖我們搓了搓指尖,眼底的狡猾才剛浮現,就被虞百禁放進樂器包裏的鈔票壓了下去。

“拜托再講講吧,或者推薦一下好用的防曬。”虞百禁指指我,“我幫他擦。”

歌手怔怔地望着那堆染血的鈔票。

“幹,夜路走多了真的會見鬼。”

他笑着罵完,換了個坐姿,雙掌合十舉過鼻尖,“兩位哥哥行行好,我還是處男,嘴上不幹不淨,別和我計較。”又說,“但我說的字字屬實,因為——我就出生在鹿角集市。

“從小睡在櫃臺底下,我爸在上面賣那些破銅爛鐵,都是假貨,都不值錢。但他賣了快二十年,死活不肯走,說我媽一定會回來。

“笑死,回來個屁。”

他發狠抹掉嘴上的口紅,手背上平白添一道血色,“聽我爸說,我媽是最早一批‘海上來的’,在這兒生了孩子,又不肯留下,早年間多得是這樣的人。我爸說我還有個親兄弟,被我媽抱走了,我說你他媽嗑藥把腦子嗑傻了?結果真憑空多出個弟弟來……哎呀,抱歉,沒想扯這些家長裏短。”

宣洩般的亂講一通,他才想起要問我倆,“兩位哥哥是來查案,還是尋仇?”

“找人。”“上島。”

我和虞百禁最不默契的一次。

“那務必要去一趟集市,那裏比碼頭更容易藏人,有人給你們使絆子,就報我的大名。”歌手胡亂朝我們抛出幾個飛吻,“我叫琉璃。

“好啦,我要下班了,搞不好我那笨蛋弟弟還在外面等我,給我送夜宵……你們來的時候有沒有在餐廳門口看到奇怪的小孩兒?拎着吃的。”

他伸手比劃了一節高度,比我稍矮幾分,一米七五左右。“沒有。”我稍作回想,“我們來的時候門口沒人在。”

“行。”

歌手冷哼一聲,卻是有些涼薄的意味。

“就說沒有人會選我的啦。”

他沒有同我們道別,背起樂器包,身形一晃、便隐匿在燈影之外,我和虞百禁買完單出去,并沒有看到有人在等他。

他只是獨自一人,邁開大步,在夜海中洄游,追溯着我們也無從知曉的過往,把一張染血的鈔票折成紙飛機,捏它在手裏,往深夜的更深處飛行。

回到旅店,反鎖房門,虞百禁把外套挂在門後的挂鈎上,那朵山茶花還插在衣襟內的口袋裏。我繞過床尾,想關上陽臺門,以阻隔入夜後愈發凜冽的風。抓住牆邊垂落的窗簾時,我面向室外,靠牆站立,直到虞百禁走過來抱住我。我摸了摸他的頭發。

“你每次都‘讓我選’,是有什麽寓意在嗎。”

他和我一起朝外望去。“我的人生就是‘選’和‘被選’。

“在我還不識字的時候,我的名字是從書上翻來的;九歲的時候被‘選中’去做殺手,領養我的人……噢,我是不是還沒跟你講?那個人就是‘00’,已經隐退了。他告訴我,我沒能被生下我的人‘選擇’,不要緊,今後都可以自己選,或是被別人選。

“被別人選擇是一件幸事。”

“是。”

——躲在樓下一棵海棠樹後面的人影,終于發現我們“發現”了他,倉皇地往街角跑去,我把窗簾拉上,說,“有人就沒那麽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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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歌詞:Glass Animals《The other side of paradi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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