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突發番外】歧途

第81章 【突發番外】歧途

歧途

不知名時代、不知名國家的某個不知名小鎮上,一名個子高高、背着行囊的青年扣響了教堂的大門,問這裏需不需要義工。來開門的人和他年紀相仿,沉靜的眼波下藏着一絲警惕,說這裏的神父目前在外出差,目前是由自己擔任代理神父,名叫簡脈。青年爽快地伸出手,說反正都是father啦,叫我阿百就可以。

小鎮青年阿百,陽光地上工,積極地幹活,熱衷于和所有人交朋友,展現出與其孤苦無依的棄兒身份不太相稱的生活熱情。并非偏見,簡脈自己也是父母雙亡,在神學院長大,經歷相仿但談不上相惜,只是愈發不理解對方身上迸發出來的“能量”——相反的,阿百卻對他有一種別樣的親昵,每天在規定時間做完分內工作,都會多留一會兒,和他獨處,聊天,散步。

有一天回去的實在是有點晚,簡脈還不放心地送了阿百一段夜路,并告誡他不要抄近路回鎮上,那條近路緊鄰森林,荒僻無人,時常發生路人失蹤和遇害的事故,教會有派專人去調查,在林中發現了惡魔出沒的痕跡。阿百滿口答應,好的father。簡脈有點不自在地說私底下不用這麽叫,我們同歲,像同齡人那樣稱呼即可。阿百說這樣嗎,這算是對我的優待?

不。簡脈把一盞提燈交到他手上,說,就像今夜只有你晚歸,所以我陪伴你,為你照亮黑暗,再無其他。說罷轉身回了教堂,留阿百獨自走在深夜的小徑上,其實不需要燈,他的眼睛也可看清前路,而他喜歡黑暗,黑暗使人們忘卻恩怨,傍近彼此,緊緊依偎,這是光明所不能給予世人的,溫柔的夢魇。

阿百照舊抄近路回小鎮,對每個人都笑,幹活有點冒失,不怎麽出錯,只是偶爾弄傷自己,身上三五不時地出現一些小傷、淤青,都不特別嚴重,不到讓人重視的程度,代理神父卻還是會擔心他,埋怨他,哪來這些磕磕碰碰,前天左手上的繃帶今天換到右手上了?這裏是燙傷?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阿百乖乖坐下來任他包紮,反問了一句,您是在關心我?簡脈正在給他塗抹藥水的手頓了頓,耳邊能感覺到對方呼出來的細小氣流、近距離下放輕的音量和微妙的語調,使人莫名的不敢擡頭,仿佛如此就能躲過一場浩劫,那對他內心的動搖和越來越強烈的引誘。

至于異變是何時開始産生的,具體的緣由、引發的契機已無法深究。簡脈宥困于自己的信仰和道德,習慣于隐藏自己的欲望,而人性的罅隙恰好就是惡魔趁虛而入的途徑。

從少年成長到青年的漫長之旅,他虔誠而克己,有過朦胧的肉欲,也都能靠自己的意志力輕松跨越。但也或許是壓抑太久了,他做了和阿百有關的春夢。

抑或是和“惡魔”。

夢是好的,好在不用負責,人最本真最邪惡的一面都可以在夢裏得到釋放。亦真亦假的幻境之中,他就像一枚緊閉的蚌殼把自己打開了,在另一股力量的煽動和慫恿下,他小心翼翼地張開了腿,他和惡魔就像兩個初經人事的少年,沒有談過戀愛,只是急迫地渴望着觸碰對方,這種迫切因為笨拙幾乎顯得有些柔情,同時又是黏膩和熾熱的。他在夢中切膚的感受着那種滾燙,帶着汗漬的肌膚,柔軟的嘴唇和舌頭,肉身交疊時狂亂的心跳。

他記得,阿百抓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說你摸摸看,惡魔有兩顆心髒,會挖出一顆送給它的命定之人,讓ta和自己一起永生。

他很震驚,詫異中觸摸到兩股心跳的節奏,他知道自己遇見了真正的惡魔。可那個瞬間,他居然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喜悅,充實,他差點哭出來,惡魔像小孩子一樣固執地問他,你愛我嗎?求你,可憐可憐我,father,至少在這個世界裏施舍給我一點愛吧,我太寂寞了,活得太久了。

神不是愛所有一切嗎,那我也包含在內吧。神的愛像甘霖灑落大地,能不能只讓我一個人淋濕呢——這種甜言蜜語,惡魔信手拈來,但簡脈那時候已經完全沒法思考了,在高潮來臨前,他生疏而磕絆地說我愛你,這是錯誤的……請主寬恕我……但是,我愛你。沖上頂峰的剎那,他以為自己看到了天堂,大腦一片空白,而惡魔已經借機污染了他。

肚皮上濕漉漉的,他用手一抹,瞥見肚臍下方生出的奇異圖案(淫紋),阿百伏在他身上吻他,和他溫存,舔舐他的精液,他把手伸進阿百的頭發裏,摸到了惡魔尖尖的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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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下子吓醒了。驚恐和冷汗從他的體表退卻之前,他第一反應是掀開被子、查看自己腹部的異狀——沒有異狀。他松了口氣。

一場夢而已。一定是他潛意識裏對惡魔的畏懼與見不得光的暗戀混淆在了一起,讓他錯亂,畢竟對他來說,這些都是要摒棄的東西。他審視自己,他亦是凡人,因而聽從主的訓誡與引導,才能免于迷失,免于走上歧路。

值得慶幸的是,在這個檔口,真正的神父也事畢返歸,回到了教堂主持日常事務。簡脈自知自己越軌,不好再把阿百卷入其中,于是主動遠離,對阿百避而不見,試圖獨自厘清這段纏亂的心緒。

但怪事遠遠沒有結束。

破潰的绮夢流淌出惡液,一點點侵蝕着他的現實生活。某天阿百終于單獨攔下了他,還是那種友善、關切得近乎暧昧的語氣,叫他脈脈,你最近在躲我,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他強作鎮定,問阿百怎麽了。阿百說,最近我經常在森林裏遇到魔鬼,第一次,魔鬼是一條蛇,第二次,魔鬼是一頭鹿,第三次,魔鬼是一只烏鴉。

那魔鬼可曾傷害過你嗎。簡脈問他。他搖搖頭,沒有。但我知道那就是祂。祂指使祂的化身來迷惑我,詛咒我,掠奪我的美夢,我再也沒有睡過一場好覺,整夜整夜的,我都夢着你,不得安寧。

簡脈猛地推開他,一聲不吭地逃走了。阿百有點無奈地撓了撓頭發,指甲縫裏都是幹掉的血痂。

剛來教堂那段時日,他的皮膚觸碰到教堂內的任何物事都會被灼傷,會潰爛,雖然他有能力自愈,痛感卻仍存在。

當天的義工時間結束,他照舊和其他人道別,沐着黃昏時分的雨離開教堂,往鎮上走。他每天都走同一條路,哼唱着早晨在收音機裏聽到的流行歌曲。他喜歡時興的東西,這個年代走俏的服裝,飲食,人類創造的文化,音樂,尤其是電影。他想找一個能夠和他坐在一起看電影的人。他們一起吃爆米花,沉默,對視,擁吻和哭泣。人們說這叫談戀愛。

他在林間穿行,輕車熟路。如今他的外形已最大程度接近成年人類男性,因此常有一些低等惡魔将他認錯,被他借機拆吃入腹。惡魔很難吃,口感又苦又柴,只能作為能量補給,人類更加美味,各種方面的。但他必須忍耐,忍耐也是愛的一部分,疼痛亦然。

他撩起衣擺,擦了擦嘴邊的血跡。

惡魔也懂愛嗎?

好問題,我的孩子。

老神父說,惡魔從來都不是主的對立面。事實上,惡魔給人更多選擇,主卻是唯一的,主為你指明的道路也僅有一條。它通向光明,潔淨,洗滌你的靈魂,而你須得抵抗誘惑,萬萬不可偏離。

主是唯一的。簡脈想。那麽,渴望着另一個人的愛,算不算罪孽?

雨季來臨,斷斷續續連下數日,空氣潮濕,道路泥濘,他的心卻焦枯龜裂。阿百一連好幾天沒來做義工,又在某個陰雨連綿的午後突然出現在教堂。像他初來那天一樣,又是簡脈給他開的門,倒映出他身影的瞳孔明顯帶着驚訝,你怎麽來了?

不是告訴過你不用來嗎,雨這麽大,路很難走……

阿百沒響,白日夢游似的望着他,許久才“啊”了一聲。

我來見你。他搖搖頭,我不是來工作的。

我只是……想見你。

他的瞳孔漆黑,囚住無數的不眠之夜,沒人能從裏面全身而退。簡脈渾身都在顫抖,攥緊的拳頭被握住,将他帶出教堂。離開教堂就好。

離開神的身邊就好。

世間的歧路有千萬條,你且去走,總有一條會通向我。

兩人冒雨跑進森林,從頭到腳都濕透,躲藏在一棵榕樹濃密的綠蔭之下,天陰欲傾,林中霧氣昭昭,泥土腥味撲鼻,他們卻從未将彼此看得這麽清楚:沿着鼻梁滑下的每一滴雨水,因緊張和頻繁眨眼而糾纏的睫毛,欲言又止的嘴唇的紋路,這不是夢。

他在下墜。他抓緊阿百的衣袖,像懸崖邊的人抓緊救命的繩索。你到底是誰……?

他向深淵發問,而深淵抱緊了他。

我是——

雨聲遮蔽一切,親吻即是答案。他終于吻住夢中那雙唇,柔軟得不真切,比幻想更美妙。可他一閉上眼,就能聽見毒蛇吐信,烏鴉啼叫,死去的鹿角上纏着蛛網,屍首上長滿潔白的黴菌。他睜開眼,壓抑着喘息,冰冷的落雨被他升高的體溫暖熱,又被另一個人的嘴唇吮吸,覆蓋,延伸進泛紅的頸窩。

好想吃下去,好想吃下去。愛意和惡意此消彼長,侵蝕着惡魔混沌的大腦,他的瞳孔收放,盯着自己長出來的指甲,直到它聽話地縮回去,收起獠牙,珍重地親了親對方的脖頸。

人類是如此的脆弱,笨拙,卻又甘甜無比。

我不能答應你。簡脈說,你知道,我只有“那一條路”可走。阿百沒有回答。

他放開了阿百的手,兀自轉身離去。他逼自己不要回頭看,祈求這場雨能洗刷他的罪惡,卻事與願違。

雨停之後,一切變得更壞。他的幻覺日漸猖獗,精神越來越恍惚。午睡期間,他看見一只羊路過他的房間門前。純黑色的羊,他知道他病了。能醫治他的人卻不在這兒,也不在神壇上。

——這是錯誤的。

他蜷縮起來,用被子蒙住自己,那份渴念卻化為具象,伏身在他上方,将他籠罩,連手腳壓在床鋪四角的沉陷感都清晰可辨。隔着被單,他看不見那人的臉,只依稀聽見對方的耳語:這不公平。

我思慕你,你也同樣思慕着我,究竟是誰在阻撓我們?

他們之間隔着一片棉布,一層窗紙,一場名為愛的錯覺,誰在掩耳盜鈴,誰又不願清醒?簡脈伸出手去,小心地觸摸着思念之人的臉,指尖劃過眉眼唇鼻,落在嘴角的痣上。

我不是你的主。

他聽到阿百說。

我比祂更愛你。

陰暗的寝室裏,他們在狹小的窄床上做愛,晃得床腿嘎吱作響,欲望如洪流般傾瀉,淹沒了熾熱的喘息,汗水和體液混合在一起,淋濕簡脈滾燙的腹部。高潮的餘韻裏,那個神秘的圖案再度顯現,他無暇旁顧,只是埋在愛人懷中戰栗——那當真是他的愛人嗎?

他猛地掀開被子,從床上坐起來。汗水冷熱交替,淌過他發冷的脊背。

正對着床的牆壁上懸挂的十字架,被某種力量倒轉成逆向。

——你不要愛祂。

一雙巨大的黑色翅膀,從身後蒙住了他的眼睛。

——我會吃醋的。

噩夢一個接着一個,像解不開的死結。撥開眼前那片黑暗,他發現場景又變了。這一次好像是真的:他竟然在忏悔室裏睡着了。

天色将晚,夕陽透過窗栅,篩出一段一段暮光,投在他翕動的眼睫上,老神父在外面敲門,孩子,孩子,你怎麽在裏面睡着了?

抱歉。他心中惴惴,聲音沙啞地答,我最近睡得不好。不敢說得更多,只想趕緊逃離這幽暗逼仄的小空間,剛一起身,股間卻有濕意流下,黏糊糊的滲透底褲。

他僵在那裏,倏然意識到,門外的人并不是老神父。

門外的是“什麽”?

——Father。

窗栅外有人影晃動。

——我留下了“那個”給你。

腹部的花紋灼灼的發燙。

——人類都說,愛情也不一定至死不渝。但我相信,總有一些印跡無法被否認,無法被抹除,那是我們相愛的證明。

你喜歡嗎?

簡脈捂着鼻子從忏悔室裏出來,指縫裏的血汩汩往外湧。修女和來告解的人都吓壞了。他步入院中,舀了一盆井水,冷靜地清洗着自己,盆子裏的水漸漸被染紅。他低頭望向水中的倒影,眉眼蒙着一層血霧,像自己的臉又像另外一個人。一個淫邪的、不誠的、面目可憎的背信棄義者。

他快要瘋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靈魂正被連根拔起,撕裂成兩半,就算搶回來也已經損毀,他将失去一切。可惡魔的耳語又是如此的甜美:跟我走吧。

為何要愛一個不回應你的神,祂高高在上,睥睨衆生,無度地索取你的虔誠,卻只施舍給你一點點垂憐。祂憑什麽?我嫉妒祂,我讨厭祂那麽對你。

倒影中憑空出現的另一個人,用已經不似人形的尖銳指甲,輕柔地拭去他下巴上滴落的血水。

我不要你的崇拜,不要你的贊頌,不要你為我遵守那些清規戒律,我只是想要你的……一點點愛。

獠牙靠近他的耳朵,吐出缱绻的愛語。

只要你愛我,我會給予你無上的歡愉。

髒水被他打翻一地。

他行走于刀鋒之上,步履維艱,一邊是動搖的信仰,一邊是無底的深淵,即使繼續欺瞞下去,勉強維持着平靜的表象,身心的烙印也無法被洗淨,他将永遠作為一個叛徒、一個騙子茍活于世,直到肉身消亡,他的靈魂也不會被天堂接納。

最壞的打算無非是逃離。他想。但離開教會他又能去哪兒,沒有頭緒,更遑論談什麽将來。他幼失怙恃,一場火災燒斷了他的所有親緣,沒了信仰這根繩索,他便是漂泊在這世間的一葉孤舟,到頭來也靠不了岸。

可是愛呢?

愛何罪之有?

那晚他又夢到阿百,周遭一片漆黑,正前方的幕布亮起來時,他才意識到夢中的場景是電影院,偌大的放映廳裏只有他們兩個,并肩坐在最後一排。空白的幕布上浮現出畫面,是形形色色的人在趕路。

沒有情節,沒有對話,只有來往穿梭的行人。簡脈問阿百,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惡魔不可以随意交出自己真實的姓名,阿百說,那樣會被驅逐。簡脈說,哦。阿百語氣一轉,又帶上了幾分狡黠,說,答應和我交往的話就告訴你。簡脈說,順序搞錯了吧。阿百說,儀式感還是要有的嘛。

兩個人靜靜地坐在那裏。這還是他們第一次一起踏足教堂外的世界,即使是在夢裏。阿百問道,我能約你看場電影嗎,明天傍晚。簡脈說,看什麽?阿百說,沒想好,我只是想和你一起坐在這裏。簡脈沒響。黑暗之中,他的手碰到了阿百的手,即使先前有無數次傳遞物品、包紮傷口,做愛時甚至會十指緊扣,都不及此刻的接觸令人心跳加速。

明天日落之前,我會來的。他說。那就約好了。阿百微微笑,鎮上只有這一家影院,不會搞錯,如果你不來,我就去找你。

你還能吃了我不成?簡脈冷哼一聲,惡魔都是怎麽吃人的?阿百湊近他,說,你過來,我演示給你看。

他猜到了會發生什麽,卻仍依言照做——一個輕淺的吻點在唇上。好了。阿百說,你被我吃掉了。

撒謊。簡脈的臉在黑暗中漲得通紅。魔鬼果真是狡猾的生物,你就這樣蠱惑人類,将他們引入歧途?冤枉啊。阿百笑出了聲,我都快一百年沒吃過人了,上次還是在世紀初,我吃了一位垂暮的老人。

他身患重病,三年沒下過床,他的子女們雇我去照顧他。我告訴他,我是惡魔。他睜開一只眼看着我——另一只早就瞎掉了,然後問我,能不能殺死他,他已經活夠了。

所以你就殺了他?簡脈又下意識地皺眉頭。他皺眉的樣子很好看,有種隐忍不宣、又不得不宣之于口的深情。阿百忍不住用指腹揉開他緊鎖的眉心,說,人之将死,強迫對方在病痛中苦悶地活下去才是一種殘忍吧?我只是成全他,給了他選擇死亡的權利,你們人類管這叫“人道”吧?

總而言之,我吃了他。他年紀太大,肌肉都萎縮,多數內髒也衰竭了,但他的表情很安詳,那一餐我吃得出奇熨帖,幾乎懷着一種崇敬的心情……那個詞叫崇敬嗎?吃完後我想了很久,從那天起,我就沒再吃過人了。雖然有時候會饞……

他的指尖下滑,落在簡脈有所感應的腹部。用這種方式同樣能進食,最主要的是,它非常“快樂”……

話及此處,他笑着按住起身欲走的簡脈。你想我的時候我就能感覺到,不覺得很浪漫嗎?

我回去了。簡脈說,明天見。走得很幹脆,背影的耳廓卻泛着紅。穿過成排的椅座,他走向放映廳出口,推開門,外面陽光普照。

揉揉眼睛,如今他已能從容地應對,從自己的床上下來,走到牆邊,把逆轉過來的十字架扶正,在心裏說,阿門。

那天他卻沒能赴約。

下午兩三點鐘,教堂接到一通電話,來電者是個語氣恐慌的女人,稱她九歲的女兒疑似被惡魔附體,舉止反常,形容可怖,自己被咬傷,只能和孩子的父親協力将其捆綁在床……聽筒那端依稀傳來非人非獸的尖叫和嘶吼,女人絕望地哭泣着,請求教會的支援。

挂斷電話,所有人都神情嚴肅。事不宜遲,老神父當即收拾了些驅魔工具,聖經,聖水和十字架等等,準備動身前往小鎮。簡,我的孩子。他像之前一樣叫住簡脈,做我的助手,和我一同去吧。

教堂偶爾會接到此類委托,比起洗禮或主持儀式這種溫和的工作,驅魔的危險和棘手程度可想而知。簡脈作為教會的“長子”,年紀最大也最有才能,總是主動包攬最危險的差事。但這次不一樣。

他是與魔鬼“私通”之人,他們甚至約了傍晚一起看電影——即使懷揣着莫名的心虛感,他也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到了鎮上,根據女人留下的地址找到她的住處。家中亂作一團,他們跨過滿地玻璃碎片、腥臭的水和死去的金魚,上到二樓,被附身的小女孩正被自己的父母用麻繩綁在床上,床腳有個盆子,裏面盛滿了她的嘔吐物,石油般的黑色粘液,其中仿佛還有蟲卵在蠕動。

Father!孩子的母親肩膀被咬傷,衣服上染着血就撲上來。她昨天和朋友跑去森林裏玩,一覺睡醒就成這樣了……老神父拍了拍她的手臂,讓她的丈夫護着她退後,兀自翻開書本,開始誦讀禱文。

床上的女孩面無人色,睡衣的前襟也吐滿了黑血,弱小的軀殼很難承受住惡魔的力量,一會兒昏睡一會兒清醒,蒼白的眼皮虛弱的合攏,又在簡脈靠近她的瞬間突然睜開。

讓我看看是誰來了?

“女孩”的瞳孔縮成針尖大小,怨毒的目光流連在簡脈的軀幹中段,笑到五官都變扭曲。你是來幫我的?

此言既出,在場的人都很錯愕,唯有簡脈不為所動,說,我是來驅逐你的。

裝什麽裝啊!

“女孩”笑聲刺耳,細嫩的脖子上血管鼓脹。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是祂的仆從,身上有祂給的……話沒說完,下颌骨被狠狠掐住,按回床上,簡脈雙膝壓住“她”的手臂,說,報上你的姓名。

鬼才會告訴你……唔!

——神憐憫你,赦免你所有的罪。

他将聖水倒在手上,用拇指在“女孩”的額頭上畫十字。指腹劃下的濕痕像落在烙鐵上一樣蒸發。

——你在世上留下來的罪,将在天國得到報應。

頭頂燈泡炸裂,地板不明緣由地震動,“女孩”奮力掙紮。老神父的念誦并未終止。

——以聖父,聖子,聖靈之名,讓你的子民進入你的國度。

媽媽!

一陣痙攣過後,女孩的瞳孔和嗓音都恢複了原狀,稚嫩的小臉上滿是髒污,眼角淌下兩行清淚,哭着喊床角的女人,你為什麽綁着我,這些人是哪兒來的?

別過來。簡脈擡手制止住發了瘋一般要沖上來的女人,驅魔還沒結束!

媽媽!

女孩歇斯底裏地哭。身下的床鋪化作一片火海,在他的眼底熊熊燃燒。

救救我!

是的,妹妹死的時候也差不多這個年紀。一根房梁砸下來,就将她永遠埋葬在過去。

但是已經晚了。

蠢貨。

“女孩”露出一記嘴角咧到耳根的笑容,趁着麻繩被慌亂的女人解開了一根,她撲上去,長長數倍的指甲直直刺入了青年的胸膛。

……

與此同時,“她”的後腦勺也被扣住,動彈不得,只能聽憑命令下達:我驅逐你。

——我命令你,從這個女孩的身體裏,滾出去。

殷紅的血跡自他的後心擴散開。聖經從老神父布滿青筋的手中滑落。簡!

然而不等他上前去救人,一陣狂風破窗而入,迸濺的碎玻璃傾瀉如箭矢,硬生生将他逼退了幾步。

嗨。

竟然有人從二樓的窗戶闖進來。老神父認得他。是那個經常來他們教堂做義工的青年。他為什麽在這兒?

不對,他叫什麽名字?記憶像斷檔了似的接續不上。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義工”跳到床上,一只手扶住口鼻流血的簡脈,問他,還好嗎?後者脊背攣縮,手腳不自然地抽搐着,話音被出血卡得一頓一停,說,我……不想爽約。

沒事,沒事,我知道。

阿百溫聲答應,另一只手提起“女孩”細可一握的頸子,一團黑影拼命掙出她的身體,撞上卧室對面的牆,但沒有停止,一連洞穿了三面牆壁,被釘死在廚房吊櫃上。那是一團不似人形也不像獸類的不可名狀之物,正在急速地變幻着形态,如同是想要掙脫和逃竄,下一秒就四分五裂、爆綻開來,化作一團腥霧。

老神父活了六十餘年,第一次親眼見到“惡魔”的實體,和傳言很不同。但這也不再重要了。

你究竟是誰?

他向那位“義工”發問,對方卻置若罔聞,一心将重傷者擁入懷中。晚霞的暈影裏,他臉上并不見悲傷的表情,只低聲安撫着瀕死的愛人。盡管他們連一次會都沒有約成。

很疼吧,你休息一下,一會兒就好了。他口中念着些令人費解的話,額頭抵着簡脈的額頭,對着那雙逐漸渙散的瞳孔。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

對歷經生死的人來說,死亡通常并不壯烈,而是靜谧的,像愛一樣。老神父想往前一步,空氣中卻有堵透明的牆将他隔絕開來,一切都變得很遙遠,淡青色的暮霭,靜悄悄的死亡,抱着生還的女兒痛哭的夫婦倆,還有阿百和他告別的場景。

我不喜歡你們,也不喜歡你們的神,但是謝謝你,請你多保重。

抱起簡脈尚且溫熱的屍體,他再一次踏上窗臺,對老神父說,永別了。

去不了電影院,只能先回家。太倉促了,他想,家裏都沒來得及打掃,亂糟糟的,不知道會不會給簡脈留下不好的印象。

床也有點小。往後睡兩個人肯定擠。但擠一點也未嘗不好,翻個身就能抱緊對方。

他把生命體征已然消失的簡脈放平在床上,去餐廳挑了把比較精細的刀,刀刃偏薄,留的疤比較小。其實他徒手也做得到,只是人類太過嬌弱,動作稍微粗暴一點就會導致失血過多,從而陷入另一種險境。他不想再生出什麽枝節。

打開電視,挑了部喜歡的電影播放,他回到床上,深吸一口氣,用刀尖抵住了對方的胸膛。

……

一場前所未有的長夢。而這一次,簡脈是在夢中人的懷裏醒來。

後遺症一:胸口鈍痛。心髒像新換的零件,正與老舊的機體奮力磨合,跳得磕磕絆絆,但還算篤定;後遺症二:精神一旦出現波動心率就會紊亂,好在随着時間推移、新的心髒與舊的肉體日漸融合,排斥反應也會緩解至痊愈。後遺症三——

醒了?

抱着他的人伸了個懶腰,埋進他因染血而打結的頭發裏深深嗅了嗅,很開朗地“哇”了一聲。好濃的血腥味。

待會兒要不要一起泡個澡?

簡脈看看他,又看看自己,兩人相貼的胸膛上各有一道碩大的傷疤,阿百的在右側,自己的在左側,左右對稱。身下的床鋪幾乎被血泡得發脹,腥氣沖腦,他剛爬起來就一陣眩暈,眼前天旋地轉,只得又躺回去,不可思議地摸着阿百右胸的疤痕。

我不是……死了嗎?

怎麽一醒來就摸我,好色哦。阿百說。

我記得……我的心髒被刺中了。

他仍執着于追問,哪怕他連話都說不利索,呼吸道裏卡着凝固的血塊,邊說邊咳嗽。是你……救了我?

阿百點了點頭。

我有兩顆心髒,給了你一顆。你現在屬于半人半惡魔?半惡魔半人?還挺酷的。

惡魔一手撐頭,很愉快的模樣,甚至沒留意到自己黑發叢中藏不住的角,還有身後不自覺長出來的細細尾巴,眼神甜蜜而戲谑。

我們現在是“二心同體”,所以,今後你也能感知到我的情緒,我的喜怒哀樂。

——後遺症三:你會和我一起長命百歲,而我們之中倘若有人死去,另一個人也會死。魔鬼可是很講究公平的……嗯?

話說到一半,簡脈忽然俯身側耳,靠在他胸前,一邊聽他的心跳,一邊和自己的心跳做對比。

還真是……完全一致的頻率。

簡脈的大腦依然混沌,不太适應這略顯輕率的新生,也還有諸多遺留的問題亟待解決,但他的心跳平穩,呼吸連貫,像永不停歇的河流,他不再是神座下匍匐的信徒,或許也有另一種方式得以生存下去。

多謝你。

他環抱住惡魔的腰際,說,我會守護好你的這顆心。話音剛落,胸腔裏那玩意兒就不要命地跳起來。他拍了阿百一巴掌,你激動什麽?我要喘不上氣了!

不好意思,以後盡量控制。

阿百下了床,打橫抱起他,光着腳往浴室走去。窗外依稀是下午的光景,趁現在去洗個澡、吃點東西,沒準還能趕上晚上的電影。

不知電影院今晚排了什麽片?

得再活一百年。他想,要看一千場電影,約一萬次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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