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八十四章

服裝店另有一扇後門,與正門相對,算是條捷徑,連通兩條并列的街道。幾名工人提着餐盒,說說笑笑地結伴回來,剛拉開沒貼膜的玻璃門,我和虞百禁就奪門而出,跑過一排貼滿開業廣告的施工圍擋。

這條街位于步行街最外圍,多數門面房都閑置着,裝修未半或是招攬商家入駐,再往外即是交通主幹道,一路向北通到環海路。隔着臨街的空店鋪和樓棟間連廊,那些黑車陰魂不散,拖着殘影接連駛過,倘若我沒猜錯,他們的人馬将分為兩隊,一隊左轉、在這條街末尾的綠化帶外側實施堵截,另一隊則會沿街停靠,守着攔車樁,由外向內的包圍我們。

想到這裏,我放緩了步速,從腰間拔出槍,不再顧念周遭是否有路人、攝像頭、他人的眼目抑或公序良俗,數發子彈貫穿連廊,打爆了幾輛追車同側的輪胎。車身扭擺側滑,失控地沖向人行道,也打亂了後續車輛的前進節奏,車輪摩擦路面的尖嘯與撞擊聲中,我和虞百禁鑽出綠化帶,挂着滿身珊瑚樹碎葉,踏入了我們相對熟知的環海路。

然而并沒有喘息的餘裕。身後不足五十米遠處,追我們的車正豁開街角、風馳電掣而來,所經之處怨聲四起,我在心中暗罵一句,正待和虞百禁商量對策,沒走幾步,驀然撞見了一張熟面孔。

——和他的啞光灰色杜卡迪。

曾在海邊偶遇、穿機車靴的青年。大概率是附近街區的常住戶,今天沒抹發膠,也沒帶女朋友,但同樣認出了我倆。能在此處狹路相逢,何嘗不是他的厄運?

“又見面了!”

虞百禁熱情地上前,介入青年和他的愛車中間,右手握車把,左手握住了青年無處安放的手,飒爽地明搶:“朋友,你的車好靓,能不能借我們開?”

好的不學學壞的!

“抱歉,我們有急事。冒犯了。”

眼看追兵将至,容不得我多做說明,我的良心早就被虞百禁吃了,只能任由他奪過青年的杜卡迪,擡腿跨上鞍型座,對後座上的我說:“我早就想試試對你說那句話。”

“哪句?!”

本該沖我們發難的青年臉色陡變,大叫着往路旁逃竄,撲倒在盲道上。不知何時,四面的路人也跑得一個不剩,猶如被大水沖散的魚群。我幾乎能感受到全速駕駛中機動車噴出的熱氣,熏蒸我緊繃的後脊,瞳孔中映出的卻是虞百禁朝我偏轉過來的半張臉。他對我說了三個字。

“抱緊我。”

我剛環抱住他的腰,整個人便往後一仰,杜卡迪的引擎怒吼,撕開前路絕塵而去,追我們的車則迫于慣性,直直撞上路邊小區門口的起降杆,擋風玻璃碎了一地。

時速八十,一百二,一百六,風在周身生出旋渦。我們已經開出道路最擁堵的地段,沿一條上行的緩坡描摹海岸線。沿海多山,地勢逐漸擡升,狂風吹得我雙眼幹澀,卻情不可抑地望向海平面,陰空低沉,烏雲鉛灰,勢要與深色的海水融為一體。我上半身緊貼着虞百禁的背,好像第一天認識他似的,突然發覺這是多麽适合擁抱的背部,肩寬與腰線的比例,側臉貼上去,剛好處于耳語的高度。明明曾有過那麽多機會,我為什麽都白白浪費了?

我收攏手臂,趁他看不見,偷偷親了一下他兩片肩胛骨之間的峽谷,他卻還是察覺到了,逆着風問我:“我們要去哪兒?”

我笑出來:“不知道。”

遠遠的響起了警笛聲。仿若就在我們前方。我的手還繞在他身前,給槍更換備用彈夾。他忽然說:“我有時候會想,我們算不算是一見鐘情?”

“不算吧。”

我側身後旋,右手持槍,卻只打壞了幾輛追車的車燈和車架。“我不能确定‘鐘情’該怎麽定義,只覺得你是‘特殊的’。”

“特殊的。”

他喃喃地重複了一遍我的話,“我是感覺我……找到了什麽。有點模糊,但又很确切。你是敵是友,是活是死,我都不能錯過你。”

“這就是一見鐘情的定義?”

車速提到了一百八,直逼兩百。我們離警笛聲越來越近。我說:“那我應該是第一眼就愛上你了。”

即将和警車迎面相撞的前夕,我們棄車逃往路旁的山崖。幹結的沙地上,幾座荒廢的漁人小屋離散的伫立,脫皮的牆體上洇出星星點點的水漬,我才發現下雨了。那個導游居然沒騙我們。

“沒事寶貝。”

我把我的槍也交給虞百禁,他面朝着我們兩人共同的後方,跟我說,“沒事的,往前走。

“後面的交給我。”

雨點越發密集,我抹了把濡濕的額頭,将手伸進衣襟裏摸索,問他:“這些人你都能殺掉嗎?”

“排名01的殺手不打诳語。”他的黑發也被雨水打濕,垂到耳際,“保守估計,只能殺死七成,全殺掉我大概自身難保,我不能食言,畢竟和你約定好了。”

“別再往前了。”

背後傳來一道耳熟的男聲。我都快把這個人忘了。但也無所謂,在屬于我們的電影裏,他從來都是個不值一提的配角。

“前面……沒有路了。”

我聽見虞百禁有些放肆和譏诮的笑。

“別來無恙啊,段先生!”

“你們找到晚晴了嗎?”

離高懸的山崖還有數十步遠時,我拿出了晚晴留下的第四張照片殘片。

“都……都把槍放下。”

段問書的聲音依舊文弱,中立,絕不偏激或是引火燒身,“我們雙方都冷靜一點……有很多需要解釋的地方,大家都不想不明不白的,對吧?

“所以簡先生,請你把照片交給我。我們回警局好好談談。絕不誣陷你們,也不草率定罪。好嗎?”

山角上的風比海邊還大。我和虞百禁盯着那一角照片,兩個人都笑,冰涼的雨水順着下巴淌。虞百禁揩了一下我的眼角,說:“猜對了。”

我捏緊了我倆迄今為止的唯一一張合照。

“答案有點太簡單了。”

我壓根兒沒有理會段問書。我确信他不敢開槍。我把照片翻轉過來,讀完背面被水暈染、扭曲變形的八個字,又跟虞百禁确認了一遍:“看清了嗎?”

“嗯。”

“也記住了。”

我這才回頭看向段問書,他正被穿制服的人嚴加保護着,有人舉一把黑傘遮在他頭頂。我可能确實是臉盲,總記不住別人的長相,對美醜也缺失概念,比如我就覺得,這張合照拍得挺好看的。

我極少從別人的鏡頭裏看自己的臉,故而感到一絲陌生和微妙的荒唐,虞百禁也是,抱着醉不成形的我睡得正酣,兩個人的臉拍得倒是清晰可辨,五官和關鍵面目特征都纖毫畢現,也難怪迢迢能認出來。

虞百禁卻很不知足:“可是我倆都閉眼了。”

“那不要了。”

“哎?就一張……!”

他說晚了。

我看了那張照片最後一眼,把它整整齊齊地撕成兩半,對着段問書揮了揮。

“你永遠也別想找到她。”

“你住手!你……!”

持槍的人們朝我倆逼近。我捏着兩張寸許長的照片,一張是我,一張是虞百禁,因為兩人靠得太緊,撕開來都有點殘缺,但我們倆都不介意。

他取走了我的那張,放在舌頭上,吞進喉嚨裏。我也吃掉了他的那張,咽下肚去。這次我總算搶在他前面,說:“我也有句話,早就想對你說。”

我也對他說了三個字。

“我願意。”

他把槍丢在泥沙裏,混着雨水親吻了我,一切準備就緒。我抓緊他的手,定了定神,兩人助跑幾步,躍入高空,就像我們預演過的那樣。

——跳進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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