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八十五章
“哥,阿百?
“原來你倆躲在這兒啊。”
酒吧二樓的私密單間,窗戶已經開得足夠久。深秋的冷風沖淡了黏稠的空氣,直到女孩推門而入,笑意深埋在她的聲音裏,壓得低低的,像是怕吵醒誰。
“喝太多了吧……雖然我也是啦。還站得起來嗎?我可沒力氣把兩個醉鬼搬回家去。
“我哥怎麽也這樣了?你灌的?”
我側卧在一節短沙發上,身上披着虞百禁的外套,雙腿不自在地蜷曲,像一枚牡蛎,死守着內裏潮濕綿軟的秘密。酒精混着情潮淹到耳邊,使我聽不清他們的對話,只知身體被人挪動,背在背上,一搖一晃地跨出門,一起一落的下樓梯;女孩長發飄逸,走在我們前面,她也喝了酒,但只是微醺,面頰升起兩團紅霞,穿一件純黑色的羊毛大衣,相機包的挂繩纏在手腕上,連同拉鏈上普雷結面包形狀的挂飾一齊甩來甩去,“……剛剛和大家都拍了照片留念。嗯,肯定要留的呀……
我暈得厲害,手在衣物的掩蔽下捉住虞百禁的手,發狠地掐他,卻使不上勁;而他勾着我的雙膝,意有所指地往上托,仿佛在提醒我,不久前他是如何分開它們,一次又一次頂得我大腿發抖。
“你能行嗎?”女孩又問,“不然你放下我哥,我倆一人一邊攙着他?”
“不。”
背我的人一口回絕,醉得半真半假,耍賴似的笑,吐字卻清醒。
“他是我的……我應分的。我來背。”
“說什麽胡話啊……”
意識的電波中斷了數息,一只手覆上我低燒的額頭。涼涼的,很舒服,手心有股淡香,應該是塗了她喜歡的橙花味護手霜。
“唉。”
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過後,她站到路肩上,朝我倆招手道,“我叫了車,五分鐘後到。在路邊坐着等吧。
“過來坐。悠着點,別把我哥摔了。
“我讓你坐下——”
好言相勸無果,她氣得笑出來,披頭散發、形象盡失地沖到馬路中央,把背着我的虞百禁拖到人行道上,抓狂地跺腳,“啊,男的好煩人!”
虞百禁像個卷了帶的錄音機,颠來倒去就那一句:“是我的了。”
“好好好,是你的,沒人跟你搶。”
只當他是真的醉了,否則逢場作戲,對他又有什麽意義?我舌根發苦,力不從心,被虞百禁放在沿路一小片還算平整的地面上,想掙紮着醒來,想告誡容晚晴,小心我身旁熟睡的男人,哪怕今夜他是我的愛人。
——對我又有什麽意義?
沉墜的眼皮和醉意的縫隙裏,我看到容晚晴席地而坐,靠在了我身上。我們像三只潦倒的枕頭,灌滿了烈酒和各自的心事。那是我和虞百禁所能擁有的最後一個夜晚。可我忘記了,它也同樣的屬于容晚晴。
“我也想留下一些……關于你們的,‘秘密’。”
她笑着問我。
“你會不會怪我?”
夜空之下,她似乎舉高了什麽物件,長發鋪在我的肩頭,一道白光掠過眼簾,好似墜落的星芒。未及我睜開眼去看、去銘記和挽留,她便推了推我:“哥,醒醒,車來了。
“唉呀,睡成這樣……阿百!”
“醒了?”
揪着我頭發的手放開,我蜷起身子,吐出一大口鹹腥的海水。污物濺上那人的皮鞋,弄髒了他的褲管和腳背,他也不惱怒,不失禮,世家子弟的精英教育深刻入骨,貫徹始終,導致他的言行相當割裂,幾乎使人感到錯亂。
“你怎麽樣?有沒有哪裏痛?”
我耳道進了水,聽不清他講話,光見嘴唇在動,臉也重影,沒法合并成清晰的人像;五髒六腑像被絞成肉醬,摻着血水盛在腹中,我只知道自己沒死,從近四十米高的山崖上跳入海中,即使我受過嚴謹而全面的逃生訓練,也終究是肉體凡軀,無法對抗重力和物理沖擊,并且,我身邊的的确确少了個人。
虞百禁。
這一認知甚至搶在痛感前面、率先切入我的腦海,察覺到他不在,劇痛才疾風驟雨般的傾軋上來,險些又将我碾碎了一次。
“看來是腦震蕩。”
鞋子的主人說。他的旁側還有其他鞋子,但都沒他的貴,沒他考究,數量也是出乎預料的少,加上他總共才四個人,不太可信。“我沒想逼死你們……是你們自己要跳海。我不想把事情搞得那麽難看……所以,從頭到尾,我都沒打算要傷及誰的性命。”
我渾身濕透,雙臂反擰,被捆在一根很短的固定樁上,視力恢複少許之後,先是看清了近處的東西:兩張被海水泡皺的卡片,從我衣服裏翻出來的,正面是黑色,背面寫着字;單單有容晚晴自拍的那張,被段問書握在掌心。
他說:“我只是想見她一面。”
我說:“虞百禁呢?”
多日未見,段問書的氣色依然不好,并非表演性質,而是貨真價實的憔悴,形容萎靡,眼窩深陷,嘴唇也被海風吹得起了一層皮,用一貫溫吞、弱勢的語調,慢慢地道:“把你們撈起來費了點功夫……但我還是想試一試。看在我救了你一命的份上,萬一你肯告訴我……”
我嘗試轉動酸痛的眼珠,暗暗觀察身處的空間——陳舊的廠房,像是砂石廠,斜前方有類似于制砂機、起重機的設備。室內光線黯淡,難以通過外部的亮度來推斷當前的時刻和地理位置。我想吐。
“虞百禁呢?”
“說句實話,我也沒抱太大希望……不指望簡先生你肯配合我。”
“我告訴你。”
我打斷了他,直截了當地,“容晚晴的最後一句留言,我一字不落地告訴你。前提是,你把虞百禁還給我。”
我每說一句話、換一次氣,雙肺都像鑿入鐵釘,疼得我不能大口吸氣,腰椎的右側有種異物感,不知是什麽卡在了那裏。海水淌進眼眶,我看不清此時段問書的神情,他卻仿佛終于從自己的世界中醒轉,停下了絮絮的自語,用一種青少年談論早戀般羞赧的口吻,說:“我,剛剛看到他親你了。”
他有些難堪地問我,“你……喜歡男人?晚晴沒跟我講過這個……她知道嗎?你和阿百……虞先生,是這種不正當的關系。”
“你知道他叫阿百……”我咳嗽得語不成句,“你明明認得他,卻裝作不認識……”
“你別激動,我沒殺他。只是給他打了點藥,讓他不能像你一樣,醒得這麽快,再找點人看着他,僅此而已。
“我已經試探過他的上限,二十二?二十三個人才能拖住他,捅他一刀,簡直……異于常人。這樣的人你也敢……喜歡,”他居然沖我笑了笑,“你也挺厲害的。”
我直起腰,擋住被捆綁的手腕,捆得有點水平,是掙不脫的十字扣;上肢活動受限,下肢緊貼地面,借不上力,更遑論被幾雙眼睛盯着,根本做不了大幅度動作,只能來回側轉身體,想讓衣服裏的異物掉出來,“光說沒用,我不信你。你得向我證實他還活着。”
“嗯……可以。”
“那東西”卡在了我的上衣下擺和褲腰的夾層裏,彈珠大小,一共兩枚,我想起那是什麽了。段問書似乎思考了一下,最終答應:“給他看吧。反正,我們只需要一張嘴談條件。”
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眼前人影一閃,後腦勺的頭發又被揪住,強迫我的臉扭轉向一邊,往斜上方擰,拉扯得斜方肌都要斷開,但我總算親眼見到了他。
——廠房內部的二層辦公室,獨立隔間的三面牆體都被拆除,只剩最下方懸空的樓板,虞百禁被膠條封口,前所未見的,靜靜躺在那兒,我問段問書:“為什麽?”
“他很危險啊。”
“我不是問他。”
我問段問書,“你為什麽要綁架容晚晴?”
“我?”
他微微瞠目,手指着自己的鼻尖,好像這是個天大的誤會。
“我是來找回她的,談何綁架?”
他說,“變心的人是她。我才是被她抛棄的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