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八十六章

八,十,五十。

想讓自己鎮定下來的時候,我就會計數。

八米,是虞百禁和地面的距離;十米,是我和虞百禁的距離;五十米,是我所處的位置到廠房大門的距離。

八,十,五十。我再一次調整坐姿,變換身體的曲度,想讓那兩只竊聽器從衣物夾層裏掉出來,掉進我反剪在腰後的手心——純屬僥幸,他們既已搜過我的身,卻百密一疏,唯獨漏掉這兩枚我從安全屋帶回來的便宜玩意兒,倘若真有天意,這就是祂賜予我的轉機。

我短促地吸氣,為自己積蓄體力,半撐着眼皮問段問書:“變心……你有證據嗎。”

“我……”

他下颚松動,轉瞬間又閉合,沒有跳進我的圈套,“我沒必要對一個外人交待這些,簡先生。硬要說的話,我們無冤無仇,要不是虞先生……在那晚出現,你們都不該卷進這件事裏。你和晚晴早就解除了雇傭關系……你不是她的任何人。”

還差一點。

“你這是在嫉妒?”

我扯了扯嘴角,想激怒段問書,用以拖延時間,好想更多對策,他卻并不受我挑撥,仿佛深谙多說多錯的鐵律。

“請你告訴我。”

他單膝彎曲,蹲下來看我,“晚晴的最後一句留言是什麽?”

我抑制不住地想往虞百禁那邊看。即使我明白,我表現得越在意他,越容易讓他成為我的弱點。“前面三張的內容你都看過了。”

“是的。”

段問書手裏仍攥着容晚晴那張單獨的小像,有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執着。“出城,卡車,雨中的島……是哪座島?X市周邊的小島?”

到手了。

我再一次挺直上身,紐扣大小的竊聽器從衣物夾層間脫落,一枚落入掌中,另一枚則被我牢牢夾在了指縫裏,險些掉在地上,弄出聲響。悄然完成這一系列動作,我整個人就像一根擰太緊的螺絲釘,遲遲不能松勁,牙關咬得生疼,對段問書說:“我不知道。”

“別欺騙我。”

他搖搖頭,“你們直奔X市,而不是邊走邊找,肯定有你們的依據。”

“你跟蹤了我們一路。”我嘴上回話,手藏在背後,試着啓動泡過海水的竊聽器。死馬當活馬醫。“我們在路上做過什麽,你也都看見了?”

我故意笑了聲,“想不到段先生有這種癖好。”

此言既出,他身邊那些随從抑或是手下們的臉色都變了變,擡起頭又低下,唯恐主人顏面受損,段問書卻不為所動,好像沒聽出我話裏的挖苦。

“……你說的沒錯。”

我很少見這樣的人。謙卑,甚至可稱之為怯懦,不具有成年男人的侵略性,亦不會被視作成熟的戀愛對象,容晚晴口中鄰家弟弟一樣長不大的小男孩,事到如今也扮演着弱者的角色,居高臨下地對我說:“我确實嫉妒。

“我嫉妒你……能陪她去留學,她寧願雇傭一個陌生男人當她的保镖,都不肯讓我陪。因為我勸過她不要出國?讀那些書有什麽用,早點和我結婚不好嗎?這門婚事有多重要,你家和我家都在等着我們聯姻,傳宗接代,你父親競選不能沒有財團支持……她卻一意孤行,帶着你跑去了S國。

“可我能怪她嗎?我只能忍着,打電話給她,都不知道該聊些什麽……我分享不了她的日常,參加不完的聚會,交不完的朋友,我不喜歡……她的那些朋友。

“你們瓜分了她的時間……一點都不給我留。但我以為,等她回國,你們都遠離了她,狀況就會改善……結果我等來了什麽?

“她說她不想和我結婚。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他眼角皺了皺,不知是想笑還是想哭,“簡先生,你可能不理解這件事有多嚴重……我和晚晴是青梅竹馬,我們從小就訂了婚。這二十多年來,我都在學習當一個好男人、好丈夫,合格的家業繼承人……我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只等走完最後一步,她卻……選了另一條路。”

他露出了一個扭曲的、近乎于悲涼的表情。

“她把我……丢在了那個防空洞裏。”

“這也就意味着,她要舍棄兩個家族、兩代人的深厚淵源和資本積累,包括我們為下一代積攢的資源,我這麽多年的努力……都白費了。

“所以簡先生,我一定要把晚晴找回來,和她當面說清楚,也許還有挽回的餘地……或者……你知不知道晚晴悔婚的原因?”

他将目光轉向了我,“她愛上別人了?不惜背叛最愛她的家人,跑去和那個人私奔?是在S國遇到的人嗎?”

“不是。”我說。

“那是為什麽?”

我忽然覺得很可笑。他看起來是真的不懂,才會向我這個垂危之人求助,哪怕問題如此淺顯,答案昭然若揭。

“她不愛你。”

濕冷的衣物纏裹着四肢,使我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說話時都有點打顫,“很難接受?那你該找的人不是容小姐,而是精神科大夫。”

八,十,五十。想想辦法,該怎麽從這裏脫身。段問書能把我們帶到這種地方來,就證明他沒打算給我們留活路,我還沒蠢到去和這種人做交易。

但至少有一件事可信,那就是容晚晴的“逃婚”,它絕不單單是一對普通男女的情感糾葛,而是牽涉到政商兩界、有頭有臉的兩家世交的名譽危機,是名副其實的醜聞。她的婚姻被寄予了太多超出婚姻本身的“厚望”,沉沒成本極高,一旦她毀約,就是牽一發而動全身,會觸犯到另一群人盤根錯節的利益。

一個女孩不想結婚而已,有什麽值得大動幹戈?我和虞百禁這等草芥自然體會不到;誰的未來化作泡影,誰又該站出來收拾殘局,此刻的我都不關心,我只是感慨:原來我也有貪生的時候。

想掙脫腕上的繩結,我必定要廢一只手,讓它脫臼,才能突破關節的局限将其解開,但這個方法吃力又冒險,我不敢保證段問書會不會翻臉,虞百禁在他們手上,沉睡的魔鬼就不再是魔鬼,而是我最想要守護的軟肋。

“我告訴你。”

我對段問書說,“那張照片上只有八個字。你要是不信,現在就可以去找個旅行社核實。”

“請說。”段問書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态。

“先撤走你的人。”

我內心忐忑,但還是想搏一搏,“萬一我剛說完,你一槍把虞百禁崩了,既然他沒有行動能力,找不找人看着都沒區別,你願意做君子,我也不做小人。怎麽樣?”

這是一步險棋,走不好就會滿盤皆輸。段問書卻愣了愣,說:“……好。”

他向高處招了招手,讓自己的人都下樓,把虞百禁一個人留在光禿禿的樓板上,又跟我說:“簡先生,你真的是個很……難騙的人,但又比我想象的重感情。我說過了,我不會殺人,那樣,我的人生會有污點。”

那我的人生早就肮髒不堪了。

我深吸一口氣。

“容晚晴的最後一句留言是——”

“我已抵達,不日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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