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八十七章

“‘我已抵達,不日相見’……”

段問書沉吟着,複述了一遍這句話,“她的意思是……她已經到達了那座島,并且再過不久,就有機會和她見面?”

“聽起來是。”

“‘雨中的島’……具體是哪座島,簡先生也沒有頭緒?”他并不滿于此,半信半疑,想從我這兒榨取更多有價值的線索,但很可惜,“我若是知道,哪會在海邊逗留這麽多天都不動身,段先生不也‘看在眼裏’嗎。”

我有意刺探他——關于“島”的情報獲悉了幾成。假如他已經掌握了“冒雨出海”這條核心信息,當我說上一句話時,他必然會當場拆穿我,“不,你在等雨”,但他沒有。由此可知,他要麽是對“島”毫不知情,要麽也是在試探我。

想驗證這一點,只需再抛出一只餌,“那是座無名島……沒有可考證的官方資料,所以這幾天,我們都在沿海打聽……沒得出什麽結論。你想問就去問。”

我逆光看向他,說:“我不會再繼續找容晚晴。也不想摻和你們這攤爛事了。”

“你……”

“我退出。”

我說,“你自便吧。我要帶虞百禁回家。”

盡管去探聽、去求證,去在千萬種假說裏追尋唯一的真相吧。把你的執念當成井繩,一次次打撈水中的月亮,直到你抓住它,縱身跳入井底;就算你問得到,也要等待下一場雨才能出海,時間拖得越久,我的勝算就越大,因為虞百禁總會醒來,這場鬧劇也終将落幕,而自由的人,她會永遠自由。

四周的光亮似乎比我醒時更暗了幾分,室外磅礴的雨聲也漸漸疏落,空闊而陰冷的建築物內陷入一段莫測的寂靜。段問書伫立在我身前一步遠處,面容晦昧不清,良久才說了句:“你要放棄了。”

“對。”

我說了句肺腑之言,“我累了。”

“我明白。”

他點點頭,隐沒在背光處的臉掠過一絲微笑,憂郁的,體己的。幾乎是種告慰。

“要是還有機會……我願意派人護送你們回V市,也算是表達對你的感激。”

“不必……”

一股冷意攀上我的脊椎。我突然咀嚼出他字裏行間的怪異。與此同時,随着雨聲逐漸消隐,我不太靈敏的聽力捕捉到了另一重極其細微、卻富有辨識度的規律聲響。

嘀,嘀,嘀。

“可惜……沒有了。”

段問書說,“我們得在這裏告別了。

“我沒殺過人……也不曾教唆、指使他人行兇,所以你們的死,會被警方被定性成一場‘事故’。”

他看了看手表,“簡先生,你和虞先生,涉嫌綁架我的未婚妻容晚晴,向其親屬勒索高額贖金……未果,畏罪潛逃,随後,在被警方追捕的過程中,誤入了一間即将被爆破拆除的廢舊工廠,意外身亡……”

他後撤了一步,兩步,被他提前從二樓召集下來的手下聚集在他身後,像一片鴉群,往廠房大門處退去。怪不得他那麽輕易地答應我的條件,他早已為自己鋪好了後路。

“虛僞……”

我用力拉拽金屬固定樁,卻無以撼動它分毫,“你賊喊捉賊,還想把髒水潑到死人頭上!”

有人躬身,替段問書打開了門。世界在溶解,天色陰晦,似污濁的泥漿,他卻在門前踟蹰,扭過頭來看我,半邊臉被染成灰青色。

“很髒嗎?”

他又看看自己的手,五指收攏,眼中的惶然一掃而空。

“會有人幫我洗幹淨的。”

大門緩緩關閉。

——不。

天光斂作一線,最終泯滅在我眼前。

“虞百禁……”

我甚至沒發覺自己喊出了聲音,“虞百禁!醒醒!”

冷靜點。還來得及。我聽見自己胸腔裏急促的喘息,咬緊了牙把它們壓下去。炸彈不會立即引爆,起碼要等段問書退到絕對安全的範圍之外。他若想把自己從這樁“命案”裏擇出去,興許還要離得更遠,以便僞造不在場證明。

我不能死。不能死在這種卑鄙小人手上。

就算是瞎了,殘了——也想和虞百禁一起活下去。

我從坐姿換成跪姿,不得已扔下了一枚竊聽器,使左手最大限度的放松,好制造出更多空隙讓右手掙脫,十字結是越掙越緊的類型,我分明感到右腕被捋掉了一層皮,手掌因充血而腫脹,指尖發麻,脫皮處卻明顯寬裕,進退自如了些,大有先行解綁之勢——雙耳卻像被人罩住,墜入一片度外的真空。

身體被巨力震飛出去時,我有幾秒鐘完全失了聰,以雙手背後的姿勢跌落在地,滑行十餘米,在長久的眩暈和耳鳴聲中,我呆滞地望向對面傾塌的大型機械,就是它砸斷了用來捆我的固定樁;半截欄杆還連在我手上,爆綻的鐵皮在地面上刮出長長的劃痕,我卻只是癱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盯着廠房二樓斷裂的樓板。

那裏已不見虞百禁的身影。

我聞見什麽東西燒着的味道。

廠房的房頂坍塌了一半,剩餘一半被承重梁頂着,下方已堆滿累累的磚塊,部分機器是燒柴油的,爆炸或将引燃儲油罐裏的殘油,這等規模的廠房也未必只放置了一處炸彈,在火勢變大前,我知道我應該站起來,跑進這片廢墟,因為我愛的人還在裏面,等着我去救他。

我的至親,我的手足,我無數次的午夜夢回,都以我葬身火海、無憾而終為結尾,每每在汗濕的床榻上醒來,我多想和她們死在一起,那樣就不必困于心魔,在這世間虛度殘生。

至死做一具空心的傀儡也好,舍命為雇主光榮地殉職也罷,我早就燃盡了、熄滅了,可為何仍有滾燙的蠟油從眼中滑落,滴在我因恐慌而脫力的腿上。

“虞百禁……”

因為我選了你。

我會……帶你回家。

我剝掉手上的繩套,強撐着地面讓自己站起,有鹹澀的液體流進嘴裏,不知是血還是眼淚。“虞百禁……!”

十二歲的我拔動着雙腿,奔向那片沖天的火光。

“虞百禁!”

在承重梁砸向我之前,一道人影從廠房靠牆的旋梯後面撲出來,抱着我滾到了落滿粉塵的空地上。

“聽到了……”

他脫下被海水浸濕的外套,蒙在我倆頭頂,嗓音嘶啞地說,“聽到你叫我我就醒了……”

他的聲音鈍重,身體也是,四肢着地支撐在我上方,一大塊燃燒的牆皮掉在我們身上,我都感覺不到燙,只顧死命地抱緊他,生怕他是假的,是我臨死前所見的幻象。

“我不是說過……有我在你就沒事的。”

他掀開用于隔熱的衣服,手摸到我臉上,有些錯愕地,“你……在哭嗎?

“你怕火?還是怕我死……”

他沒再問下去。廠房已是破潰将傾,離大門還有幾十步的距離,他半拖半抱、跌跌撞撞地帶我往外跑,口中還在念着:“不怕,不怕,我們出來了……”

滾倒在雨後的草坪上時,一雙沾着水珠的布洛克鞋踢了踢我的頭,說:“恭喜啊,劫後餘生。”

我認得這個人。但我沒理他,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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