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八十八章
十幾個小時後,我從醫院的病床上醒來,右手腕打繃帶,手背上插着吊瓶的針管。病房昏昏暗,窗簾藕荷色,像晴天傍晚五六點鐘的薄暮。
有人和我擠在同一張床上,長身側卧,一手撐頭,另一只手墊在我輸液的那只手下面,以防我因亂動而跑針,而在我們腳頭,床尾間隔過道、正對面的牆上,挂着一塊薄顯示屏,屏幕裏的老婦人也躺在病床上,氣息奄奄,滿臉褶皺,木偶似的下颏微動,問:“卡洛琳,你在看什麽?”
“大風呀,媽媽。”
沙發上年輕的女人打着哈欠,“他們說飓風要來了。”
身旁的人親了親我的額角,頭低下來挨着我的頭。我半夢半醒,嗫嚅着問他:“什麽電影?”
“《本傑明·巴頓奇事》。”
他身上有一股海鹽、朽木混合着曬幹柚子葉的味道,鼻息溫暖悠長。老婦人說:“我好像在一艘船上,漂來漂去。”我又阖上眼簾,和虞百禁一起擱淺,像兩個歷盡了磨難的幸存者,并肩躺在末世的最後一片淨土上。
然後飓風來襲,床邊的布簾一把被人拉開,戴口罩的護士橫眉冷目,剛提起一口氣要罵人,聲勢又弱下來:“你自己有床為什麽不睡?下來!”
“不行。”
虞百禁淡然道,“他被我用一塊披薩詛咒過,不被我抱着就睡不着覺。”
“大夫!病人出現了精神紊亂!”
正說着,病房外進來了幾個男人,穿白大褂的是醫生,穿黑風衣的是梁不韪。一別數日,他的嗓音幾乎有些令人懷念:“我操,你倆差不多得了。你就那麽愛他?”虞百禁這才舍得把目光從電視上移開:“不許嗎?”
梁不韪踢了床腿一腳。興許是顧及到醫護人員在場,他不好對病人動手,也興許是他沒長手,純靠腳來抒發情感。“哎,你都不問我為什麽在這兒?長輩站着你躺着,不懂事。”
護士端了杯溫水給我喝。我喝了半杯,虞百禁喝半杯,護士輕聲問道:“還渴嗎?”隔了兩秒,她似乎刻意提高了音量,又問一遍:“要再喝點嗎?”虞百禁把杯子還給她。我說:“車載導航發送了定位給你。”
“還有呢?”
“你問我?”
我重新躺回去,電視上在插播廣告,一款看上去很清爽的飲料。我望向虞百禁:“你倆串通好的?”
虞百禁的手背仍墊在我手心底下,疑似在走神,不知想些什麽,只是出于某種慣性抑或執念,總要設法觸碰到我、感知到我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出奇的溫順:“沒有啊。”
梁不韪從背後拎出一個小青年,短發茬,八字眉,一臉憨厚地聳着肩賠笑,問我:“認得不?”
我和虞百禁恍然大悟。“噢……”
是梁不韪“綁架”我們那次,寶馬X6的後排,坐在我和虞百禁中間的倒黴蛋。“噢個屁,你倆把車停在旅店,定位到那兒就斷了,後面全靠這小子跑腿去追你們。不然你倆早就被炸得屍骨無存了。”梁不韪冷哼。
“多謝。”我對那小夥子說,“這回記住你長什麽樣了。”虞百禁說:“別記,我不樂意。”
八字眉笑得比哭還難看。
接下來,醫生為我做了一些常規的體征檢查,詢問我是否有哪裏疼痛、不适,我如實相告:“有點反胃。”虞百禁拿起遙控器換臺。“其他的呢?”醫生追問,“視力,聽力,呼吸道這些?”我說:“別的沒了。”
他的眼神有點古怪。梁不韪也是。從剛才開始,整個病房的氛圍都不太尋常。每個人說話的聲音都忽大忽小,态度忽冷忽熱,只有虞百禁是如故的穩定,愉悅,自得其樂。
他看起來狀态不錯。身體素質本就超常,沒什麽皮外傷,醒得也比我早,或許已經從梁不韪口中得知過事情的原委,所以,只剩我還蒙在鼓裏。
他把電視調成靜音。我問醫生:“他怎麽樣?他被人下過藥,不确定是鎮靜劑還是肌松劑之類的……有沒有做系統檢查?藥物幾個小時才能代謝掉?”醫生沒響。護士過來給我拔吊瓶的針頭,玻璃和不鏽鋼制品碰撞出孱弱的輕響。
須臾之後,醫生才說:“他左耳突聾……也叫突發性、爆震性耳聾,被診斷出鼓膜變形和內耳振蕩……離爆炸點太近導致的。”
我說,什麽?醫生和梁不韪互看一眼,護士取下吊瓶,低頭收拾針具。梁不韪說:“他左耳聾了。”
我跳下床,撞開護士,沖進病房裏自帶的廁所,跪在馬桶邊吐了。
我二十多個小時沒有進食,腹中空空,吐出來的除了剛喝下去的水就是胃液,燒得心口灼痛,像是有人把我連根拔起,硬生生拽回十九歲時那場殺戮。
原來我從來都沒贏過,跳進水裏也不會得救,想從命運手中捍衛點兒什麽,都要被它奪走一只耳朵。
眼前一陣陣昏黑,我聽見屋外的騷動,撩起衣服擦嘴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的手在抖。感受到有人在接近,我躲開他的手,縮進馬桶和牆角的夾縫裏,可就算周身都被堵死,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發抖。
虞百禁蹲在我身前,身後是不知該不該介入的醫生和護士,還有欲言又止的梁不韪。我抖到快說不成話,問他:“是我害的嗎……?”
“不是。”
他理所當然地,“離炸彈那麽近,也是沒辦法的事嘛。”
“不……”
“只有左耳聽不到,右耳還是完好的,不耽誤聽你說話。”
他口吻輕松,像在訴說一件身外之事,甚至和我開起玩笑,“寶貝別嫌棄我,婚還沒結呢,這下真的沒人要了……”
“是我……反應不夠快……沒……保護好你……”
我像一臺出了故障的機器,每一處部件都錯亂失調,唯獨神經線路還在通電,只要拔掉電源,我就會分崩離析,淪為一攤再也無法複原的死物,他卻蹲在那裏看了我很久、很久,才叫了我一聲:“寶貝。
“把手給我。”
我已經喪失了最基本的語言組織能力,五感被封閉,知覺像是生了一層隔膜,沒辦法順暢的接收和輸出,只聽虞百禁說:“像上次那樣……在倉庫的時候。讓我抱抱你,握住你的手就不會抖了,試試看?”
他側了側臉,對門外的人笑道:“大家先出去一下,好嗎?給我們留點兒隐私。”又對梁不韪說,“今天也不早了,梁先生請回吧,有什麽話明天再說。我來照顧他,實在不行再叫醫生。嗯,沒問題的。拜托把門關好,謝了!”
雜亂的人影漸次退卻。狹小的房間靜谧如初。他陪我坐在濕漉漉的瓷磚地面上,握起我的手,指腹抹去手背上針孔滲出的血珠,理解不了我,也理解不了發生在他自己身上切實的痛苦。
我握緊他的手。
“我也會照顧你……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