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八十九章

從那天起我就壞了。像一把卡膛的手槍,一架走調的鋼琴,一臺失準的鐘表,但是沒關系,虞百禁說,他總有辦法把我修好。

我說你呢,你怎麽辦?醫生說你的左耳可能終身無法治愈。他笑得坦然,說沒所謂啊,他生下來就是壞的,他無藥可救。

更何況做殺手,既已認定了踏上這條路,誰都不奢望盡頭是善終。跟死神簽訂契約的人,斷手斷腳、曝屍荒野是合約中不可更改的必選條目,他對所有殘酷知情,認可,才欣然按下血紅的指印。

在“最好”與“最壞”的區間內,他總能尋得自洽之處落腳,而惡魔是如此講究公平,他不同情人類,包括他自己。

“況且我們都活下來了。”

他溫柔地,輕快地,像吹滅蠟燭後許願的小孩一樣真摯,哪怕他連生日都是假的。

“我有什麽可難過的?”

我問我的心理醫生。

“人要怎樣才不難過?”

在輾轉了幾個科室、查遍各項體格指标卻診斷無果後,我聽從了醫生和護士的建議,轉至精神科。做完一系列心理學評估,我被正式确診為“恐慌症引發的軀體化障礙”。虞百禁陪我做咨詢,全程都很安分,耐心,也或許是不适應單耳失聰後的肢體失衡,協調性變差,對聲響及其來源的鈍感,即使是非常、非常微小的延遲,普通人根本察覺不到,對于他的職業而言,一毫秒的誤差都關乎生死。

我連一毫秒都不能容忍。

以前有過類似的症狀嗎?醫生問我,家族遺傳病史呢?我說,我想回去了。

不靠藥物輔助也行。醫生又說,認知和行為療法同樣能改善病情。我抓緊虞百禁的手說,我們回去吧。

虞百禁就會帶我回病房。

我不用吃藥,我只是“壞了”。每當我心悸、戰栗、身體不受控制,只要抱住虞百禁就能恢複如常,他會把我修好。

誠然,這種修繕也有短處,例如某天早晨起床,一摸到他不在床上,失去他的那種惶恐便如洪流決堤,瞬間淹到我的胸口,讓我喘不過氣,腦中尚有條理,手卻完全不聽使喚,去按床頭的呼叫鈴時,打翻了桌上的一次性紙杯。

水灑了一地,像碎掉的鏡子。流再多的血,我也無法再撿起它。

然後風吹進來。無論我躲藏在哪一扇窗裏,他都會找到我,将我抱緊。

“你去哪兒了……?”

我先是問他,旋即越過他的肩膀,和呆立在病房門口的護士道歉,“對不起,我……把水弄灑了。”護士小聲地說“沒事”,從虞百禁手裏接過空紙杯,同他點一點頭,退到病房外,輕輕帶上門。虞百禁揉着我的後頸,等我放松下來,才向我解釋道:“你快天亮時才勉強睡着,我就沒叫你,去樓下的公共電話亭打了個電話……一刻鐘都不到。”

“你要帶上我。”我無力地強調,“你一只耳朵聽不見,萬一碰到危險……”

“我吓到你了?我吓到你了。”

他聲音低低的,像夢呓,像咒語,捧起我的手攏在雙掌間,不厭其煩地說,“我回來了,我在這裏,我沒有離開你。”

他俯身親吻我的發頂。

“你會保護我,對嗎?你會充當我的耳朵。”

他拉起我震顫的手,掌心貼上他的面頰,幾次深長的呼吸過後,我的手果真不再抖,夢醒時發現他不在、那種被扼住頸子的恐慌感也漸漸遠去,淡化成一股經久的、如影随形的隐痛。

——我又該如何修補你呢?

情緒平複下來之後,我變回一個正常人,拿來毛巾,擦幹地板上的水漬,虞百禁也打開窗戶,讓病房內空氣流通。我剛要問他去給誰打電話,敞開的門被人敲響,擡頭一看,是戴着墨鏡的梁不韪。

自打我和虞百禁入住這家私立醫院,梁不韪只來“探望”過兩次。一次是來給予忠告,外面現在亂成一團,讓我們先避避風頭,低調行事,盡可能少抛頭露面,有事就找負責這間病房的主治醫生和護士,都是“自己人”;第二次來,他告訴我,從我身上搜出來的竊聽器被他委托專人成功解碼,提取出了段問書的人聲口供,由于設備老舊,音質較差,還需要進一步修複和還原,如果進展順利,“雖然不足以指控他謀劃了綁架案,‘殺人未遂’也夠那小子喝一壺了。

“哎,這可是小簡你立的功,破天荒誇你一回,給點兒反應啊。”

他依稀在對我說話,也難得是些順耳的話,我卻沒有任何觸動,覺得慶幸或是反感,木然地聽着,像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

囫囵吞咽完話裏的信息,我才算問出一直想問的。

“這就是你們倆的‘協議’嗎。”

我坐在虞百禁左邊,他捏了捏我的右手。

“給你做早餐的時候,我和梁先生交換了兩個條件:他答應借給我們物資,當我們的後手,危難之際要拉我們一把;而我要默許梁先生全程跟進這件事,從中獲取他想要的內情,并且,我要無償接下他一個委托,期限是今年內。”

我沒做聲。虞百禁正經了不到一分鐘,又改口叫梁不韪:“老板,耳朵聾了能延期嗎?我起碼要花三個月練槍。聽聲辨位不太準了,能不能挑遠程狙擊的活兒?”

“你還挑上了?!”

“你做這些……是為了顏女士?”

我吃力地組織着語句,“你從容晚晴身上……看到了可以深挖的機會,才想讓我們當你的眼線。”

梁不韪聳聳肩。

“也不全是。”

他接着講。事發當日,我和虞百禁被段問書從海中撈出來,帶到了遠郊一棟即将拆遷的廠房,那一整片區域都是傳統且落後、仰賴人工作業的漁場鹽場砂石廠,早就被征地給了新的工業園區,近日正在動工初期,要将規模較大的廠房集中爆破,再分別清除殘餘的部分。“那地方偏得很,進出只有一條土路,因為下雨糊滿了爛泥,我帶人趕過去,半路碰上了警車,不用說,段家那小子指定跟他們有‘合作’。

“我的車開進去的時候,他剛好出來,也不知道認沒認出我——能認出我更好。咱今兒就把話放這兒:對,我梁某人就是來給你們添堵的。

“人嘛,死了就是一堆糞土,別人來我墳頭撒尿都成,我管不了。所以活着的時候,我就愛看洪水滔天。”

梁不韪坐在醫院的公用座椅上,指尖夾着一支沒點火的細雪茄,硬是把二十塊一把的塑料椅子坐出了兩百萬的身價,“這兒是不是不讓抽煙?多沒勁吶。”又說,“你倆姑且消停一陣兒,吃好喝好,安心養病……越是這種關頭越要沉住氣。這是大人的生存智慧。”

他用指尖敲擊雪松木雪茄盒,笑容叵測。墨鏡片倒映窗外的天光,游雲争逐過日,明暗交替流轉,一面顯露在外,另一面則必将隐藏。

“把對手逼上絕路還不夠,要逼到死為止;不是親眼所見的死就不要輕信,養精蓄銳,準備好殺他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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