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九十章
梁不韪沒在醫院逗留太久,不到中午,他就被一通來電喊起了身,作勢要走。我和虞百禁出門送了他兩步。話別之際,他好心慰問了我倆的病情,聊到我有沒有繼續看心理醫生時,我說:“不去了。”
“怎麽了?”
“醫生說,他的病情比我惡劣。”我指指虞百禁,“跟我一起做測試,他對任何預設情境都給出了正向反饋……不會自發産生負面情緒,沒有同理心,全靠常識和與人交往的經驗選出正确選項,有反社會傾向。再待下去就要穿幫了。”
“……”
“我嗎?”
虞百禁對這一診斷結果頗不認同,“我精神狀态挺好的呀。再說了,我不堅強起來,寶貝要去依靠誰呢?”
梁不韪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有急事,下次不來了。”
“老板慢走,開車小心!”
送別了梁不韪,我和虞百禁慢慢地下樓,步行去醫院食堂吃午飯。在這裏休養期間,我們每天都維持着規律的作息和行動軌跡,病房,食堂,庭院,再回到病房。時間仿佛牽拉成線,無限延長,于是我們和對方說很久的話,或者一部接一部地看電影,以打發泡沫般膨脹的閑暇時光。
說起來很荒唐,虞百禁确實在學着照顧我,那些天也是我人生中少有的寧靜日子。什麽都不必想,不必煩憂,容晚晴說她已經“到了”,盡管我不知道在哪兒。
段問書至少有一句話沒說錯,我和她已再無瓜葛,唯一可做憑據的那張照片也被我和虞百禁分而食之,連同并不久遠的記憶一起嚼碎,下咽,無跡可尋。
——只要是她的應許之地,是我去不了的遠方也無妨。
住院樓下是一片還算寬綽的活動場地,常有家屬或護工推着輪椅、帶腿腳不便的老人出來散心,也有供人閑坐歇息的游廊,頂棚镂空,當作花架,難以辨別的枯藤傾瀉而下,如同凝固的瀑布,看不出是何種植物。我猜是紫藤花,虞百禁猜是七裏香。
“你在S國的……那個家,院子裏種的是什麽?”我問他。
“是葡萄。”
和他并肩坐在這片藤編的陰翳中時,我才發覺,我們很少談論那段從前。它太虛假,卻又真實無欺的存在過,不是誰的謊言和幻夢;暗湧是真的,殘殺是真的。愛也是真的。
“我當時真以為你住在那樣的豪宅裏,有情有義,只為‘贍養’你的‘祖父’。”我自嘲地說。虞百禁卻挑了挑眉:“我的确在‘贍養’他?對照着專業書籍自學的護理。”
“……啊?”
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由護工攙扶着,經過我們身前的廊道,虞百禁便适時地收回伸出去的腿,給對方讓路:“我的‘祖父’沉綿病榻整整三年,全身上下只剩一只眼睛還會眨,殺掉他不用費吹灰之力,因此我接下這個委托,雇主們表現得很驚訝,并問我是不是有其他企圖——有錢人嘛,一貫多疑。我就告訴他們,我不收傭金,給我換成本地一所學校的入學名額。他們更驚訝了,‘你想上學?殺手還要念書?’”
他快活地笑。就是這笑容讓他在普通人中無往不利,處處逢源。“這些都是真的,沒有騙你。我和‘祖父’相處得還挺愉快呢。
“第一次見面,我和他打招呼,說,‘你好,從今以後我就是你的寶貝孫子了,我沒有親人,所以我要叫你爺爺’,他不理我。他不能動,沒法強求;第二次我跟他說,其實我是來殺你的,你會怕嗎?他眼睛眨了眨,不知是怕還是不怕;第三次我和他講,爺爺,我在學校有喜歡的人了,下次帶他回來見你,好不好?他居然‘哼’了一聲,使勁從肺裏擠出一口氣。哇,我猜他是在表達高興吧?
“但很不幸,我帶你去見他的時候,已經是他的葬禮了。”
我沉默良久,想不出該給予怎樣的回複,最後只道:“我有給他的遺像鞠躬……早知道多和他聊幾句。”
“聊點什麽?”
“比如……我就是你孫子喜歡的人,”我轉頭看向別處,“再過不久,我可能會殺掉他,也可能會和他在一起。”
“他老人家非得被你氣活不可。”他感嘆,“真是火辣的孫媳婦啊。”
時隔多日,我總算發自內心地笑出來一次。他又說:“你早就看出我是冒牌貨,我還以為你會先動手。”
“為什麽不是你?”我說,“容晚晴的某個朋友,搬新家那次……我們去新居暖房,還記得嗎,他們去樓下買調料,我們和兩個女生在家,客廳裏只有你和我。”
“記得。”
“你那時一句話都沒和我說。我都準備去廚房拿刀了。”
“你在想這件事?”這次換他詫異上了。我反問他:“你不是嗎?”
“我是在難為情。”他煞有介事地,“自從我上次親過你,你我都沒單獨相處過。你和喜歡的人獨處不會害羞嗎?”
“我……!”
我站起身,“回去吧。”
“你臉紅了。”
“你腦子裏能不能想點別的?”
“寶貝你說什麽?我左耳聽不到。”
“……能別拿這種事開玩笑嗎?”
下午三四點鐘,陽光不再暖和的時候,我們倆就回房間看電影。醫院的電視機只能收到六個頻道,幸好其中包含電影頻道。除了插播廣告有點讨嫌,我倆都不怎麽抱怨。虞百禁每次都擠到我床上看,當我是他的電影伴侶,抱枕或是爆米花桶。護士批評了他幾次,說這樣兩個人都休息不好,屢教而不改,後來幹脆由着他去,每日照舊悉心打理另一張床,端水送藥——一種促進內耳微循環的藥物。不管虞百禁的耳朵有幾成概率能治好,為人醫者,無非是想傾盡全力。
藥吃了一周多,電影看了二十幾部,有虞百禁鐘愛的《愛在》三部曲,希區柯克的《奪魂索》,《迷魂記》,《群鳥》和《後窗》,周星馳的《大話西游》系列,《回魂夜》,《算死草》,《喜劇之王》和《逃學威龍》,偶爾也不得不看些不喜歡的,什麽街探案,我連片名都沒記住,剛看個開頭,虞百禁就湊過來親我,不多時護士來查房,對着我倆哀嚎:“吃完藥再親算我求你們!”
這天,電影頻道放的片子碰巧叫做《殺手》,劇情梗概是,一位有很多怪癖的殺手遭人暗算,愛人重傷入院,而他為此展開血腥複仇的故事。虞百禁看樂了,不無驕傲地對我說:“這種情況,我反而比較擔心來咱們家尋仇的人,我還沒趕回去就被你殺光了。”
我有點想故意激他,是麽,你就完全不擔心我?病房的門又被人敲響。護士推門進來,虞百禁正摟着我的腰,還無恥地嘴硬:“我就抱抱,我什麽都沒幹。”
護士翻出一記驚世白眼:“有人找!”
“誰?”
我坐了起來,還以為梁不韪來報信,沒想到,來人是鹿角集市的歌手琉璃,帶着他紅色瞳孔的親生弟弟,一進門就嚷:“可讓我好找!”
定睛看了我倆幾秒,“……他媽的,不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