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九十一章

琉璃像回自己家似的,闊步而入,一屁股坐在與我們相鄰的空床上,塗了亮橙色指甲油的手指敲打着漿白的床單,眼皮上的閃粉炫目到擾人,跟整體裝潢都偏素氣和寡淡的醫院格格不入,明豔得近乎吵鬧;反觀他的胞弟,又過分內斂、矜持和慎重,穿得也樸素,輪流問候了我和虞百禁,并說:“那天,謝謝你們。”

“這句的發音夠标準。”虞百禁誇獎道。我問琉璃:“他是你親弟弟?”

“看臉還能有假?”

琉璃轉轉眼珠,“多新鮮吶,我也想問,活了十八年突然從石頭縫兒裏蹦出來個親弟弟,你說他是冒充的吧,我又沒錢給他騙。”

被人當面議論,并且不是什麽順耳的話,紅眼少年也不反駁,背挺得很直,拘束地傍着床尾坐。虞百禁把電視關了,問他倆:“你們怎麽找到這兒來的?”

他的語氣稀松平常,坐姿也很懶散,一只手撐着床沿,我卻明白這是暗號——他在我們倆的床鋪和床板夾層裏藏了三四把手術刀,不知從哪些科室或器材室順來的。保持警戒和随時随地奪人性命的狀态是殺手本能,無關乎與對方交情深淺,畢竟敵人友人都是變量,白雲蒼狗,不可松懈;尤其是當下他還有傷在身,戰力受損,我絕不能讓消息走漏給我、梁不韪、醫生和護士以外的第五個人。

“是他非要找你倆。”

琉璃推了自家弟弟一把,斜肩哂笑,“他要做人情,我這當哥的成了跑腿兒的,碼頭和集市問了個遍,路邊的狗都沒放過,就為打聽你倆的下落。兜了這麽一大圈子,最後可被我逮着一個……啊,戴墨鏡的熟男,去你們住的那家旅店取車。帥是帥,可惜已婚了。”

“還有孩子。”虧得虞百禁是聾了不是啞了,不耽誤他那張嘴到處作孽,“莫非人夫更有魅力——哎呀。”

我擰住了他的臉頰。琉璃的表情活像是誤吞了口香糖,緊接着他一拍大腿:“我知道了,你們仨是一夥兒的!”

“我才不給黑……算了。”我不想讓對話離題太遠,索性就此收住,“那輛車是我們借的,得還給他。”

“那人可兇了,以為自己是大明星啊,墨鏡焊在臉上,還帶着跟班。我和他說了照片的事兒,他不信!我只能把我弟拎過來,和他形容那個姑娘的長相,什麽打扮,連說帶比劃的,他才勉強松口,讓我來這家醫院找你們倆。”

我望向從進門起就一言不發的紅眼少年。

“你有話要說?”

“等……下個雨天。”

少年張了張嘴,眸中波濤漸起。

“我帶你們,去見她。”

“要做什麽?”

他緊緊地抓住女孩,不容她再前行一步。兩人皆沒入齊腰深的水中,海浪有韻律地擁着身軀,輕柔地将人推向深淵。女孩扭頭看他,神色尚且有些空茫,像在夢游,笑意盈盈浮在臉上,對他說:“你的眼睛是紅色的。你是吸血鬼嗎?”

“吸血……鬼?”

少年迷惑地重複,抓着她的手臂卻仍不放,執意要拉她上岸,口中時不時蹦出一句晦澀的外語,面貌也不像是本地人,年紀跟迢迢差不多,身材中等偏瘦,但她留意到,少年的後背有着長年游泳才能練出來的背闊肌,薄而緊湊,穿了條洗得串色的運動褲,光着腳,在沙灘上找自己的鞋。不遠處就是容晚晴的包和外套,沾滿了沙子,手上全是水,拍都拍不掉。

“你的腳。”

少年又發話了,容晚晴卻只是盤起腿,把紮進腳心的貝殼碎片拔出來,瓷白的薄片染着殷紅的血,被她信手一扔,飛向墨色的海平面,“好了。”

少年慌亂起來:“不好。”短短十分鐘他已經慌亂了兩次。那外露的擔憂幾乎讓容晚晴産生負罪感,“你別急,別緊張。我包裏有創可貼。”她反倒安慰起他來,“能去馬路對面幫我買瓶水嗎?我想用清水沖洗一下。”

少年應允,對她全無戒心的純真,發梢綴的水珠亂甩,三兩下就穿好衣服,背影消失在沙灘上方的石階頂端,等他的剪影也退散了,容晚晴迅速套上襪子和鞋,一手拿外套一手拎包,朝着和少年相反的方向快步走遠。

但很顯然,她低估了腳底的傷勢。窄如竹篾的細小割傷,痛感卻往上竄,海水中的鹽分成了加害,每走一步都疼得鑽心。這不算什麽。她說服自己。這真的不算什麽。

“咚”的一聲悶響,有重物落在她背後,她想也不想、掄起背包就砸過去,去而複返的少年吃了一吓,抱着幾瓶包裝各異的無色飲品跌坐在地,水瓶們骨碌碌滾到容晚晴腳邊——不知是太慌張還是疏忽了,竟然買錯了兩瓶。一瓶是椰子水,另一瓶是燒酒。

兩個人都傻眼,面對面呆坐着。少頃,容晚晴先動了。她拿起那瓶外觀和純淨水大差不差的椰子水,擰開瓶蓋,喝了一口,說,“這是飲料。”

少年跟着她說:“飲料?”

“對,不是水。”

容晚晴無端地有些想笑,把瓶子遞給他,“不信你嘗嘗。”少年遲疑地接過椰子水,嘗了嘗。濃縮果汁獨有的清甜口感,十足甘醇的椰香。

“椰子。”他說,随即吐出一個單詞,是容晚晴從未接觸過的語種。深夜無人的海灘上,她和不知名的異國少年相對而坐,兩人身上皆是海水的鹹腥味,微風徐徐,遠洋蕩起柔波。

容晚晴把那瓶燒酒也擰開,喝了一口,照舊遞給少年,少年效仿她的樣子,剛嘗到瓶中液體的味道,整張臉便以非常誇大的幅度扭作一團。

“我說什麽你都信。”她笑出來,“這樣很容易被騙的。”

少年吃力地咽下燒酒,問她:“怎麽騙?”

容晚晴反被問住了。回想自己迄今為止的短短人生,算是一場完美無缺的盛大騙局嗎,眠床安穩,自己也可以像那些不願醒來的人一樣,睡下去,每一場夢都甜蜜,每一條路都通向愛,不論它們多麽崎岖和醜惡。

“沒什麽。”

她又喝了口燒酒,問少年:“你叫什麽名字?”

“瑪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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