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九十四章

出海前夜,我和虞百禁在醫院食堂吃晚飯。七點半,就餐區的電視播報時政要聞:“參議院議長候選人容峥有意退出五月份選舉,當前票數最高,力壓政壇新銳顏璧人。”

一對勁敵的視頻被剪輯拼接,在主持人解說的背景音中穿插呈現,如同某種反諷藝術。“此前曾有多方猜測,容峥退選或與其愛女容晚晴數月前遭遇槍擊有關,疑案未決,兇手至今逍遙法外……”

熒幕之外,“兇手”正乖巧坐在我對面,喝一碗溫吞無害的藜麥牛奶粥。我對他說:“看來容晚晴沒有供出你。”

“嗯哼。指認我很容易,随便找來一個同學就能作證。但她好像沒那麽做。”

虞百禁放下勺子,突兀地問,“見到她的第一句話,你想說什麽?”

“這個問題應該我問你。”我說,“你打傷了她一條腿,至少要跟她說聲對不起。”

“要對沒能殺死的人道歉?那還是死了比較省事。”

“不是那個。我也沒死。見到我的時候你說什麽了?”

“我愛你。”

“喂。”

鄰座的病患臉色蠟黃,恹恹地攪拌一碗豆腐羹。電視裏的容峥西裝筆挺,發間偶有幾縷銀絲垂落,也會被媒體渲染成一位尋常父親的辛勞與疲憊,“還請各位媒體朋友高擡貴手,”他對着快要戳到自己臉上的長槍短炮致意,“只是家務事而已。”

“身為最被看好的候選人,您若執意退選,顏璧人顏女士當選的概率将大大上升,您會覺得不甘心嗎?”

蜂擁的記者們在臺下擠破了頭,一位大膽的女記者緊追不放,句句逼問令人無法忽略,“有傳言說令媛婚變,請問家事和女兒有關嗎?近日有目擊者稱,段氏二公子段問書多次出入警局,您對此事又是否知情?”

不知是電視屏顯失真還是我的心理作用,鏡頭裏的容峥眼角有一瞬抽搐,他面色微沉,颔首對話筒道:“感謝大家對小女的關心,其餘的,恕我不便透露。屆時我将召開新聞發布會再議退選一事。謝謝。”說罷便走下演講臺,在保镖的護送下匆匆離場。

畫面切回演播室,主持人整理好稿件,繼續播報下一則新聞。我和虞百禁面面相觑。

好一會兒,我說:“……不可能。”

“沒有可不可能,只有可不可行。”虞百禁聳聳肩。

更陰險的猜想如同水滴洇濕潔白紙面,暗暗暈開一片污漬。我想不通:“他何必?”

“深愛着丈夫的妻子為了懲罰對方的背叛可以将丈夫塑造成殺人犯,觊觎着土地與黃金的美國人敢屠光整個鎮上的印第安人,包括自己的老婆。有人能為繼承遺産雇傭我殺自己親生老爸,反過來怎麽就不行。”

他說得輕巧,話頭抛向我,“是你讓我別相信政客的鬼話。”

——會有人幫我洗幹淨的。

段問書臨走前那句話閃電般劈過我的腦海。此人徒有陰狠,卻短視而無謀,容晚晴失蹤一事至今沒有正式的官方通報,區區一個二十多歲的公子哥,何來如此大的權勢鎮壓輿論,裏外打點得滴水不漏?

誰又是他背後的靠山與黑幕,在電話那頭罵他“廢物”?

我不願再猜疑,“明天當面問容晚晴好了。”

“一見面就問這句啊。”

“那你呢?”

他若有所思,舌尖抵着上颚。

“我想問她,‘這一趟玩得盡興嗎?’”

回到病房,醫生和護士已經在屋裏等,給我們做最後一次複查。我說我近一周都沒發過病,進食後也沒有再吐,醫生說回去可以複健看看,重點關注射擊、長時間靜止和外界刺激會不會再度引發神經性震顫。

随後,醫生表情別扭,轉向虞百禁道:你要多多留意簡先生的情緒波動,他落下病根,目前只能靠親近的人來穩住他……虞百禁的聽力時好時壞,堪稱智能,指尖抵住自己的嘴唇:啊?要吻嗎?沒聽說過這種治療方法,但我一定全力配合。

醫生宕機了兩秒。護士捂着耳朵尖叫:大哥你饒了我吧!

護士也交給我一袋配好的藥物,叮囑我監督虞百禁再服用一個療程。“他的耳朵還有救,腦子八成是治不好了。”

我說我知道,實在不行,我也試試上一個方法。護士摔門而去。

“她今晚值夜班,會幫你們辦理好出院手續。”醫生已經和我們混熟,直言道,“我要怎麽跟梁先生交代?”

“實話實說。”

虞百禁說,“這次的确不能帶他一起了。”

當晚我們很早睡下,不去想明天将會面臨什麽。淩晨五點不到,找我們的人就踏着雨聲而來。

像每一次接到緊急任務一樣,我和虞百禁習以為常地快速整頓,穿好外套,武器等必需品已經提前一晚裝備上身,三分鐘內準備就緒,走到門口時,才發現瑪瑙身後還拖着個人形生物,正欲哭無淚地低聲叫罵。

“我操,你們仨是不是人啊……”

琉璃今天是罕見的素顏。一看就是一夜沒睡,眼下墜着兩團烏青,再仔細瞧,顏色鮮亮的指甲油也卸掉了,穿一身高中生似的運動衫。虞百禁問他:“你也要去?”

琉璃“哼”一聲,只當是默認。瑪瑙腼腆地笑:“帶他去見媽媽。”

我們靜悄悄地下樓,沒有驚動同樓層的病人。路過值班室時,值夜班的護士正趴在辦公桌上熟睡,肩上披着一件粉色的毛衣。由于這些天,我和虞百禁都沒出過醫院大門,離開時隔着龐然雨幕,回望整片錯落的建築群,有種熟悉又生疏之感。

“六點鐘左右,雨勢最大。”瑪瑙對我們說,“我們在那之前啓航。”我問他:“你有船?在哪個渡口?”

“那邊。”

這家私立醫院依山而建,面向大海,我們四人冒雨步行,沿着山路走了幾百米,持續地向下,來到一處野海灘,岸邊停着一艘體量非常小的機動船,全長至多十米,船身斑駁陳舊,在連天的雨霧中難辨全貌。

海風腥鹹,我聽見遠方怒濤的低吼,揩了把臉上的雨水,被虞百禁拉上船,鑽進不知能否被稱為船艙的窄小船篷裏,四面透風,兩排相對的座位,我和虞百禁坐一側,琉璃坐另一側,他對着我倆,阖上慘白的眼皮。

“我都快死了還沒談過戀愛。”他又睜開眼,“你倆就不能勻一個人出來當我老公嗎?”

我和虞百禁異口同聲:“不能。”虞百禁熱心地提議:“我可以幫你死得早一點。”

“少說兩句。”我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