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九十五章
天黑得像午夜。我從船篷裏往外望,沿岸的樓宇被暴雨沖刷掉輪廓,僅可見混濁的色塊與星點的燈火。躁動的海浪猶如活物,将我們的船高高托起,又不遺餘力地狠狠抛下,好幾次我以為船要翻了,船身已經傾斜到即将脫離引力與重力的角度,掌舵的少年卻次次都能化險為夷,在旋渦與暗流的夾擊中牢牢把握住航向,如同他是制定規則的人。
“……所以你倆到底是幹嗎的?”
落雨和破浪聲相疊,連發動機的轟鳴都要蓋過,駭人的起伏與震蕩之中,琉璃說話得用喊的,“我就問問。問一句不會死吧?”
“你猜。”
說時遲那時快,一波巨浪咬住船尾,玩玩具似的将我們抛起又接住,我的右手剛伸到虞百禁頭頂、撐起瘦弱的船篷骨架,他就同時伸出左手,圈住我的腰,将我納入他手臂和軀幹間最穩固的三角區,盡管他的神情就像在游樂園裏體驗最勁爆的娛樂項目,要命的那種。“你覺得我倆像幹什麽的?”
琉璃已是面無人色:“黑白無常。”
“有鬼的不讓播。”
“名偵探和助手。”
“熱門搭配。但是有點落俗。”
“大少爺和看門狗!”
“嗯?”虞百禁眯了眯眼,“這個設定我喜歡。”我根本不想加入他們漫無邊際的對話:“誰是狗?”虞百禁用鼻子蹭蹭我:“你養我。”
“我猜到了!”琉璃的眼睛陡然亮起來。“是的。”我點頭,“我在寵物店工作。”
“我是意大利餐館的廚子。”虞百禁說。
“切。”琉璃坐了回去,索然無味。
我想他心中早已有答案:他那樣精明又懂得屈伸,鈔票上沾的是血還是番茄醬,聰明的人會知而不言,看破不說破,對大家都好,是他從小在集市習得的自保之道。
“雨好像比剛才小了點。”
他說着,聲音變得有些缥缈,似遠似近。距離出航已經過去一個小時有餘,四面都是水景,混沌初蒙,一望無際,我的方向感越來越弱,甚至分不清東南西北,時間觀念也在逐漸淡化,雨霧一般浮在海上。
沒有同行的船只,沒有汽笛的長鳴,恍惚之間,我們似乎逃脫了世俗的羅網,斷絕了和人類社會的所有聯絡。有那麽一陣子,船上沒人說話,只見海浪撲打船舷,撞碎成雪白的泡沫,被遠遠地抛在船後;及至雨勢又小幾分,天色照常亮起,密布的陰雲裂開縫隙,其間灑下微許的薄光,才讓人找回了活着的實感。
當我和虞百禁還不是敵人、也不是愛人的時候,我遇到他,許多次。在氣氛融洽的聚會上,音樂舒緩的小酒吧,座無虛席的放映室裏,我總覺得周圍很吵,人太多了,妨礙到我留心于他,我又不能只留心于他;後來只剩下我和他,在隔音差勁的汽車旅館,鬧市區的老錄像廳,吵過無數次架的車廂和一艘幾欲傾覆的船上,我又感到無比的安寧。
等狂風變成微風的時候,琉璃扶着船篷,搖搖晃晃地走去甲板上,瑪瑙聞聲回頭看他,身影籠罩在淡紫色的霧霭裏。琉璃什麽也沒說,兀自坐在了離弟弟不近也不遠的地方,簡單的開嗓。他唱起歌來。
> “Mama, just killed a man
>
>
> 媽媽,我剛剛殺了個人
>
> Put a gun against his head
>
> 用槍指着他的頭
>
> Pulled my trigger now he's dead
>
> 扣下扳機,他已身亡
>
> Mama, life had just begun
>
> 媽媽,人生才剛開始
>
> But now I've gone and thrown it all away
>
> 如今我卻遠走并抛之腦後
>
> Mama, oooh
>
> 媽媽
>
> Didn't mean to make you cry
>
> 我并不想讓你流淚
>
> If I'm not back again this time tomorrow
>
> 倘若明天的此刻,我沒能歸來
>
> Carry on, carry on, as if nothing really matters
>
> 讓生活繼續吧,就如一切都沒發生”
>
歌聲飄出海面很遠,沒有回應。但我和虞百禁确實都看見,霧中有島嶼聳立的剪影。起初只是斑點大小,像被甩在紙上的墨,又被雨幕遮蔽,沒法妄下結論,現在才敢斷定,那就是一座島。
“喂。”
琉璃顯然也看見了,扭過頭來向我倆求證,“沒看錯吧?” 虞百禁從懷裏掏出一枚ACOG瞄準鏡——不知從哪把槍上現拆下來的——扣在右眼上充當望遠鏡,看完遞給我,說:“除非我們三個人都看錯了。”
我接過瞄準鏡,走到船篷外,一陣風從我體內穿過,吹去了心髒上厚厚的蒙塵。我曾設想過我們和容晚晴的重逢,在事情的發展尚且在預料之內的時候。它不太好,也不太壞,不像虞百禁注定要占據我生命的兩個極端,它只是一場再平淡不過的會面,就算是以愧怍發端。
抱歉,容小姐,是我的失職和私情害你受傷入院。
綁架你的人到底是誰,他還會再傷害你嗎?
不用當你的伴郎了,你介意我們殺掉新郎嗎?
我找到了我愛的人。我在過我自己的人生。
謝謝你。
這一次,哥哥沒有辜負你。
坐在發動機旁的瑪瑙抖落發梢的雨滴,朝我們喊:“快到了!”
三到四個小時的航行,我們行将駛出烏雲與陰雨的統治區,猶如重獲新生。海水幽藍,近乎于黑,俯視着船下從不久前的狂暴到現在恬淡如嬰兒般的細浪,很難相信我們剛從死亡的指掌中生還。
“島”近在眼前。和類似題材的奇幻電影沾不上邊,隔着面紗般的薄霧望去,只可見一片象牙色的沙汀。海水舔舐沙灘,沿岸生着一些高大粗犷的樹木,看樹葉的紋路像棕榈樹和鳳凰尾,長勢既不萎靡,也沒有茂密到浮誇的地步,頂多稱得上是水清沙白,風光秀麗,再無其他不凡之處。
至少相比于外界對這座島展現出的狂熱和追逐,“比我想象的普通。”
虞百禁替我說出了我想說的。他鑽出低矮的船篷,在下船前松了松筋骨。我把瞄準鏡塞回他的衣兜,順手摸摸他的耳朵。他臉頰貼着我的掌心,問我:“想好許什麽願望了嗎?”
“你還真信啊。”
我有意岔開了話題,以免被他洞察我心中所想,他卻揚揚下巴,指向我身後的陸地。
岸邊站着一個女孩。
半年多沒見,她有點曬黑了,穿了條米色的連衣裙,見有人靠岸便揮了揮手,海風吹得她長發飄飛,露出和我全無一處相近的面孔。
“哈?”
如假包換的親兄弟就在船上。琉璃看看女孩,又看看我,“你倆哪裏像兄妹了?”
我沒能回答他的質疑。因為容晚晴叫了我一聲。
“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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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見面了我哭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