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九十六章
自從去年的萬聖節一別,我們無非是幾個月沒見,我卻感覺過了半輩子那麽久,隔了生和死那麽遠。
我甚至想不起該怎麽稱呼容晚晴,人前人後,哪種比較得體,不會招來猜疑和觊觎,直到雙腳踏上粗鹽般的沙灘,我才意識到,我們已經抵達了一片沒有審視也沒有敵意的土地。
我們是保镖,殺手,千金小姐,也可以什麽都不是。只是三個疲于争鬥和奔逃的人,第一次以彼此都知曉的身份站在這裏,坦然相對。
“不應該先抱一下嗎?”
還是容晚晴先開的口,迎向前來,分別擁抱了我和虞百禁,像從未經歷過當初的反目和殺戮一般,“我以為你們會來得更晚一點兒……誰先去找誰的?”
“我。”
虞百禁微微彎下身,手隔着長發輕拍她的後背,“是我先被追殺,然後才去找你哥……”
“不對。”我糾正道,“是他先去療養院找的你……也不對,他先跟來了V市想找我……”越說越亂,無從談起,我索性先去幫瑪瑙和琉璃泊船,放他倆在一旁閑聊,談論近期影院将映的新片、下節課去哪個教室上和學校後山有狐貍之類的氛圍,好像昨晚才通過電話似的熟絡,每次都讓我覺得非常神奇。
耳邊隐約還能聽到容晚晴說:“我知道問書會報複你們。”
緊接着下一句是:“對了,你有沒有帶槍?”
“帶了。”
虞百禁毫不猶疑地答。
“你要用麽?”
我暗罵一聲,猛然調頭往回跑,但已經遲了。
容晚晴手持着虞百禁的新槍,HKVP9戰術版,定制化模組加改良握把,像他教過她的那樣上膛,9×19毫米帕拉貝魯姆彈被推進槍管,蓄勢待發,槍口對準了它主人的眉心。
“這次做得不錯吧?”
她說,“這一槍是我還你的。”
我止步在離他倆還有幾米遠的地方,不再上前調停或阻攔。琉璃的反應不比我慢,驚叫着把瑪瑙往船的背面拖拽,而他的胞弟是一貫的無邪無畏——壓根兒沒認出容晚晴手裏拿的是槍。
是模型,是仿真道具,反正不會是奪命的兇器。
虞百禁仿佛也這麽認為,“哦,好。”
被槍指着腦門,他也聲色不變,一種見怪不怪或是意料之中的泰然,只是扭頭看了看我,“你感覺怎麽樣?呼吸和心率呢?”我搖搖頭,示意他沒事。
“那就稍微等我們一會兒。不舒服了叫我。”
他說完,方才面向容晚晴道,“手法很标準,速度慢了點,以及,”他真誠地予以指點,“雙手握槍。”
“你就沒什麽想對我說的?”容晚晴說。
“槍口再低一寸。開槍時有後坐力,你的胳膊穩定性不夠,會被震得往上擡,所以,”他伸手比了比自己眉骨的高度,“要想一槍爆頭,瞄準鼻梁中間這一小塊區域比較穩妥。”
“你請便。”
我對看向我的容晚晴說,“我沒資格替你原諒他。你想怎麽做都行。我不攔着。”
因為我深信,虞百禁不會死。就像他深信着我那樣。
“試一試。”
虞百禁鼓勵她,“你知道你殺不死我,就開一槍玩兒玩兒嘛。這也是不可多得的體驗,殺殺人跳跳舞,這輩子才活得痛快。”
“唉。”
容晚晴嘆氣,手往下放了放,冷不丁地扣動扳機。不是向虞百禁,而是朝着虛無之處某個束縛着她、囿困着她的事物,用盡全力開出一槍。子彈飛入天際,消失在高空中。
“你是一個壞朋友。”她對虞百禁說,“但我不讨厭你。”
她把槍扔給我,甩了甩被震麻的手,像以前一樣佯帶着埋怨說:“是有點疼。”但我能看出,她已經和從前不同。具體到哪個眼神,哪個動作,難以形容,我只好先把彈夾卸掉,聽虞百禁對她道歉:“對不起,晚晴的腿。”
“我的腿是另一位嘉賓嗎?”
“他,左耳失聰了。”我不得不對容晚晴吐露實情,“段問書想炸死我倆。”她捂住嘴,大為震驚:“天吶,阿百。”
然後他倆擊了個掌。“我們扯平了。”
“……”
我把拆解過後的槍支零件揣進衣兜,走回去叫琉璃和瑪瑙:“沒事了,出來吧。”琉璃探出半個腦袋,還死抱着瑪瑙一條胳膊:“我這媽還讓不讓見了?”
“有媽就不錯了。”
心中的巨石轟然落了地,使我生出一股大起大落後特有的解脫感,“他們的矛盾……他們自己解決,我會保障你倆的安全。”話雖如此,我還是回過頭看了一眼——他倆好像背着我在說些什麽。随他們去。沒打起來就行。“接下來,你們倆要回家?”
“我們一起。”
瑪瑙拖着他哥站了起來。
“回村子裏。”
我有太多的話想問容晚晴,然而礙于外人在場,找不到開口的契機,只得暫且按下不表,和虞百禁跟在他們三人後面,沿一條小徑穿過棕榈林。
瑪瑙和容晚晴走在最前面,雀躍地聊着天,似乎在講述島外的見聞,對岸的世界多麽繁華,多麽令人目眩,講和他五官相同卻個性迥異的哥哥,向來聒噪又不甘被冷落的琉璃,此時卻一反常态的寡言,只顧悶頭踩路上的枯枝敗葉,興許是在為即将見到未曾謀面的母親而忐忑吧。我和虞百禁都假裝沒看見。
“這裏大概有三十多個村子……地方蠻大的,我來了半個月,到現在還沒把整座島逛完呢。”容晚晴的聲音從前往後飄,“我就住在瑪瑙媽媽隔壁,村子裏的大家分了兩間空房給我,雖然對面是公共浴池,但是很敞亮。你們去了就知道。”
她自豪地說:“是我做農活和手工活換來的。”
林蔭從我們頭頂退去,眼前豁然明亮,我們到達了瑪瑙長大的村落,琉璃從未回過的故鄉,世人口中的桃花源,容晚晴的新家——半人高的籬笆門上挂着一只木雕吊墜,我和虞百禁都認出來:是護林員老人親手雕刻的小鳥。
“屋子裏有點亂,要拜托你倆幫我收拾喽。”
門沒有上鎖,她直接拉開,請我們進去,“有一肚子話想跟我說吧?”她笑道,“真巧,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