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那是值得的事◎
38
讨厭是一件很普通,又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佐久早聖臣讨厭很多東西,灰塵,蟲子,病菌,那些被人一口一個卡哇伊抱在懷裏的長毛動物,很多很多,連帶着也不喜歡很多人。
當然他也知道,不喜歡他的人也很多。
不過他并不怎麽在意。
又不是日鈔上印着的福澤谕吉,佐久早聖臣曾經對恨鐵不成鋼的古森元也這麽說,一點波動都沒有,把手上的拼圖塊按到了它該到的位置。
汗水舔舐過的球面上殘留了滑膩觸感,佐久早奮力伸手去夠。因為過于用力,全身肌肉處于緊繃狀态,連眉頭都不自主地攥起,腳踝處傳來身體抗議的撕扯力道。
指腹與皮面的球摩擦滑過,這種勉強碰到的球佐久早已經無法決定它的走向,也無法左右未來。它被頂起,高高地越過球網,球形的天花板焊着熾白的方燈。
時光被拉長,身體被破土而上的藤蔓牢牢禁锢在原地,視野中那顆紅白綠的三色球按下了慢倍速,死死掐住場上人的呼吸。坐席前排的小孩瞪大了眼,忘記手上勾出綿粘長絲的麥芽糖,焦棕透明的糖線在空中倒挂了一劃拱橋。
咚。
橋墜湖面,成敗定局。
場館內鋪天蓋地的聲音籠在身周,可他卻什麽都沒有聽到。
回頭看向他的目光裏,有失望,有遺憾,還有……憤怒。
有人拽着他的衣領,粗魯的力道将布料拽地變型,從他的口型大致是可以分辨出,他說的是:你明明可以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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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那雙眼睛與面前不過距離五米的人的雙眸交錯,反複,最終重疊在一起。
“好久不見啊佐久早。”聲音天生帶着一絲低啞煙嗓的人穿着屬于鎮西學園的深藍色隊服,藍白相配的外套松垮地披着。
佐久早斂了眼,複擡起頭來,輕擰眉頭,眼皮尚未全然睜開——這不過是他對很多人,陌生人,不重要的人時常見的表情。卻因為某種情緒讓他附加了一些小動作,他将放進口袋裏的手抽了出來——或許他本人并沒有察覺到,但下意識讓他在将手暴露在空氣中和伸出來随時方便動作之間選了後者。
佐久早往前走的時候不明顯地挪步,讓女生站在了他的內側一邊,語調平常,“我們走。”
敏銳察覺到這點幾乎發現不了的異常的人半點好奇心都沒有翻起,順從地跟着挪開了步子。
加藤身後的拐角是必經之處,在即将擦肩而過之時,他一個閃步堵到兩人面前,“見到前輩連招呼都不打嗎?”
他将眉頭挑起,笑起來的時候露出一個小虎牙,像是蟄伏起來捕殺獵物前慢慢露出的尖牙,“飯綱他們受得了你嗎?”
好歹是在一個隊伍裏相處過兩年,加藤湊上來說話不過是一時沖動情緒支配下的結果,本就不指望佐久早能給出什麽他想要的反應。于是現在也并不氣餒,轉移視線的同時也随便轉了個話題,“你是井闼山的新經理吧?”
不過是随口一句,加藤卻從那張萬年不變的厭世臉上讀出一點不一樣的東西來。
可真有趣。佐久早聖臣竟然還能有類似于害怕又不全然的情緒嗎。
當你舉起長矛,面對毫無破綻的鐵桶氣得牙癢癢卻無計可施,本來将欲收手,卻無意發現了一點小小的突破口。哪怕很細微,卻足夠引來集中的火力。
對方往後小退一步的動作很小,但透露出來不欲多談的意思卻很明顯。
不過加藤并不介意,嘴角的弧度反而愈發大了點,“碰上佐久早這樣的隊員很頭疼吧。”
“畢竟我們以前隊裏的小經理,可是因為受不了他才退部的。”
他帶了點作為過來人般的語重心長,“你可得堅持久一點吶。”
和音奇怪地看着面前這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人。
哪怕她認為自己與佐久早現在已經可以稱得上是「朋友」。但朋友之間也是有界限的,沒有權利去随意幹涉別人的決定。佐久早對于這個久別重逢的原隊友沒有半分想要敘舊的意思,她自然也不可能會主動去搭對方的茬。
可這個自說自話的人話題越來越偏,偏偏佐久早仿佛啞了聲,立在原地半點動彈不得。
“我會的。”既然你是在對我說這些莫名其妙的廢話,那我也可以反駁你。
七濑和音将兩個人之間本來就沒有多少的距離再拉近一些,将佐久早無意識中半擋在她身前的情況調換了個個,仰起頭看着這個比自己高了大半個頭的人,認真地說,“我會一直陪着他的。”自她下決心加入排球部以後,這裏就是她高中三年的社團歸宿不會變了。
太平靜了,加藤想。
仿佛她說的只是「人會長大的」、「人需要氧氣」這種理所當然到無需辯駁的事實。
他啧啧搖了搖頭,就像看着什麽不懂事胡鬧着要多吃一顆糖的小孩子,高高在上帶着憐憫,“她以前也這麽說過。”那個曾經信誓旦旦只要努力一定會有好結果的女孩最後不還是草草收場。
“那不是一件對的事,所以沒必要去做,也不值得。”
加藤欣賞着佐久早皺着眉頭的無言以對,卻又不滿足于此。他多想狠狠撕下這張宛若粘上去的表情面具,看他露出半分悔恨。哪怕是遲來已久被時光釀造出來的一點出于懷舊原因的情緒都好。
可佐久早聖臣沒有,惡劣地一如既往。
他還想說點什麽卻被人搶了先。
那個女孩不笑的時候是冷的,加藤想起兒時在鄉下冬野,天空中燃燒着粗糙的星星,星光漠視着斧刃上的鹽,星鹽碾碎融化在溪水裏,凍水漸漸變暗,卻也更鹹,附在咽喉處幹澀地讓人發音都困難。
她一句一句反駁他——
“那是對的事。”
“是很值得的事。”
七濑和音不再給他什麽機會,“井闼山會贏的。”
将彼此對立的身份表明,将他的敵意囫囵歸咎于此,把不願意跟他多說的意思明明白白擺了出來。
細白的兩指捏住佐久早的衣袖,甚至不需要用力,他就會乖乖跟着她動作。
那一瞬間,加藤甚至荒謬地想到了「溫順」這個詞。
這是不對的。
幾乎每個人都會有需要和被需要的欲望,人類是渴望溫暖的群居動物,群居動物對于融入群體有着本能的渴求,從他人獲取的愛與認可能夠化作安全感和滿足感的養料。
但佐久早聖臣不是的。
他更像是人類群體中基因突變的個體,他不需要外界的贊同,甚至有些抗拒他人進入他的世界。
——卻并不感覺孤獨。
這樣的一個人,卻會任由別人以一種保護的姿态站在他身邊,拉住他的衣袖,代他做好決定。
直到他們擦肩,佐久早腳步稍頓,像是對他方才的話的一種變相回應,也可能是對女生剛剛所言的附和,沉涼的聲音響起,“我們會贏的。”
39
我敢在競争對手面前直接撂下我們會贏這種帶着挑釁的話語是有底氣的。
井闼山是IH賽場上的王者,春高也會是。
飯綱前輩,和久,聖臣,古森,稻垣前輩。
曾有敗者流着淚掙紮于努力卻依舊沒有辦法獲勝。但其實不是,因為努力的不僅僅只有他們。
作為每天給他們記錄數據,陪他們練習到場館管理老師來氣沖沖趕人的我,再清楚不過了。
汗水從鬓邊滑下,順着下颌的線條邊緣砸在原木色的地板上,少年們的鞋底踏在上面翻不起什麽波瀾,卻有細小的咯吱聲。
人在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時候總能放大一些自己的感官,或許那也只是錯覺。
“你太緊張了。”
我轉頭,老爺子坐在內場橫椅上,身旁放了一根深色的拐杖,他拍了拍椅面,“坐下吧。”
我依言坐下,但平硬的板面卻令人不自在,我寧願站着,就如IH比賽時我作為接任經理站在應援席上看完了每一場比賽的全程。
站立能夠讓人保持一定的清醒和冷靜。
在場外跟在場內還是有很大差距的。
賽場那一圈矮矮的橫欄并不高,國中生踮起腳尖,擡腳就可以跨過,但卻是無形的結界,将持續積壓的氛圍和情緒籠罩在內,惡性循環。只缺一個引子,便可以滾起沸浪,将人吞沒。
“你能确定了嗎?”老爺子問。
大概是我裝無辜的功夫沒有和久到家,老爺子嗤笑一下,“難道昨晚熬夜看到淩晨兩點鐘還沒有找出他們的暗號嗎?”
我不能說沒有,那樣就合了老爺子的暗含之意承認自己智商不行。
我把目光投向場上,仔細地把剛剛鎮西戰術交替的細節在腦海中以0.5倍速重新播放了一次,與昨晚得出來的猜想進行匹配,以保證他們沒有在上場前臨時變更暗語。
“是的。”我确定。
中場休息。
我将昨晚發現的線索說給他們聽。
“發音的【促音化】?”
“那個14號轉校生說的話大都是非常書面的日語,大概是因為他還在學習日語中。”學習一門外語時最難搞的永遠都是地道的表達,由于時間很短,我只把昨晚上我的各種方案假設推導過程全部pass掉,直奔主題:“注意他們的二傳手,當他把く促音化掉的時候就是暗示用快節奏強攻。”
“14號個人素質很強,但排球不是一個人的比賽,他們最大的劣勢就是配合度還不足。”
古森很明确這點,所以昨晚他才會偷偷爬起來看視頻想要找出暗號。但睡眠不足會嚴重影響正常發揮,所以我才趕他回去睡覺。
但我又不用上場,熬成兔子眼給我一個晚上補覺就回來了,根本不損失什麽。
我看着他們上場的背影,看不見他們正臉的表情,但我想那應該是我最熟悉的模樣。
古森跟我說謝謝,我卻反而不知道該怎麽回好。
——我只是想為他們做點什麽。
戰術暗號破解只是剪了對方一條路,鎮西的實力絕對不僅僅是靠新奇戰術制勝,如何利用這份「先機」混淆打亂對方節奏,如何一個球一個球一分一分贏下來,都是和久他們在努力的。
而我能為他們做的也只剩這些了。
我是個興趣淡薄的人,從小到大沒有執着地喜歡過什麽東西,也不是很理解為了一個東西拼盡全力的感覺。
但只是遠遠看着,他們眼中的微光似火舌,順延着遍布全身的血管無孔不入地鑽進五髒六腑,倉皇交錯間便沖得人頭昏腦脹,最終于心髒處紮根,源源不斷的熱能使得它噗通噗通狂跳。
——我從未想過人的心髒可以沸騰到那種地步。
那是萬物盛開,是全世界都盡收手中。
我才恍然明白,為什麽少年熱血漫畫得以長盛不衰,老少通吃。
這些來自人性深處的情感共鳴不需要被教育和訓練,「友情、努力、勝利」本就是每個人心中最真實的情感需求。
“丫頭。”
我怔怔回神,終于放過了我手裏揪着的那點可憐的衣角布料,指尖由于過于用力而隐隐發麻。尋着聲音轉過頭,恍恍惚惚中聚焦看清楚老爺子站在我身邊,左手還拄着他的那根拐杖。
我感覺到我的後背被一股溫和而堅定的力量推動着,那只手上已經留下時光的皺痕。
“去吧。”他笑着說。
我順着推力往前幾步,眨了眨眼,用力看清這不太真切的、吵鬧的、缤紛的世界。
他們在大笑,在吶喊,在朝我伸出雙手。
那點火星點燃荒原,掀起了一片遍野大火。
我的腳步加快,不過是短短的距離,可能是我太心急,竟也在加速度的加持下有了不小的速度。
或許像個魯莽的小炮彈,但當時的我腦子裏根本容不下這點想法,我滿心滿腔的情緒亟需一個出口宣洩出來。不然我可能會被這鋪天蓋地抑制不住的熱浪燃燒殆盡。
我撲到他懷裏,顧不上他有些僵硬的軀體,甚至忘記面前這個人剛經歷了一場酣暢淋漓的比賽,汗水和半濕的衣衫是留下的勳章,也是我平日裏所避之不及的。
耳畔緊貼着的骨肉傳來雜亂的重音,通過緊密相貼引起共振,順着支管一下一下傳導到胸腔處,最終是兩處同樣重量的心跳聲,那種音調的震動令我頭皮發麻,不由自主地離地小小蹦了一下。
我擡起頭,看得出聖臣雖然很想保持他平日裏習慣的下撇弧度,控制住一貫以來的表情管理。但顯然不是很成功,他的嘴角時不時浮起一點上揚,然後又像怕被人發現,不好意思地壓了回去。像是倒扣在水缸裏的葫蘆瓢,按下一頭總會翹起來。
我将雙臂收緊,繞過他的脊背,狠狠地箍住了一下,然後松開。
我太高興了。這比我以往任何一次獲獎贏得比賽更加高興。
這種動作仿佛可以把腦子沖昏的東西傾倒出來。
我轉身,連旁邊的人是誰都沒認出來。畢竟他們都穿着井闼山黃綠色的隊服,但不重要。
我伸出雙臂,在指尖将欲觸及對方之時,感覺到腰上被身後繞過來的一截手臂攔住。
那只手稍稍用力,我的腳尖為點,以右腳成軸,前掌在刷地油亮的木地板上擰出半扇卷起的杏葉,被輕而易舉地拉了回去。
兩具溫熱的軀體撞在一處,他低下頭,側脖頸貼在我臉頰,血流湧過,脖上微鼓的筋絡輕輕震動。
被腰間的手用力抱起,腳尖離地騰空的一瞬我下意識把手環上他的肩。
很快我又落回地面,踩在踏踏實實的地面上。
但懸起的心卻還飄忽忽地浮着。
耳骨處有輕微的癢意,聖臣的聲音很輕,“我們贏了。”
我稍稍側過頭,把臉上誇張的笑意埋在他肩脖處,藏起來一些,大腦已經罷工停止了思考,于是便只能傻兮兮地鹦鹉學舌,“我們贏了。”
當腰上那道克制的力道突然撤開時,由于過于突然,我還有些不知所措,茫然地看着我與聖臣的距離漸漸拉開,我的長發靜電摩擦附着在他前襟,卻慢慢勾落下來,我甚至有了下意識要收攏住雙臂将他留住的想法。
但由于用力蜷縮成半拳想要扣住什麽的手指很快松開了,因為我聽見了和久的聲音。
吵嚷的大嗓門将懸浮着的靈魂猛地拽回體內。
和久掰開聖臣後将自己隔在我們中間,築起牢牢的屏障,氣憤和沒有消散的喜悅堆積在他的臉上,扭曲成一個奇怪的表情,但嘴上是絕不饒人的:“佐久早聖臣你個臭小子!”
“哥,罵人不好的。”
他扭過頭來,臉上是吹起來一戳就破的兇狠,“你幹嘛讓他抱?”
可能因為聖臣當時離我最近,也可能是他當時沒有跟其他人擠成團抱在一起落了單。反正就是被我逮到了。
“因為高興呀。”我說,“我們贏了耶。”
“那你可以抱我的啊。”他的眉頭耷拉下來的時候像只被喜新厭舊主人忽略了的大型狗狗。
都說沖動是魔鬼,現在回過神的我其實有一點點抗拒跟汗涔涔的人擁抱。
我張開雙手,“那要抱嗎?”
我被他勒在懷裏,聽見他惡狠狠地說,“要。”
【作者有話說】
促音化是問了我學日語的表姐的,在日語口語中比較常見,具體細節不用太在意(畢竟我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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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總說和久這個妹控雷達怎麽還沒發現,現在好了,他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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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過十萬字了!(瞳孔地震)
改個字要審核好久,找時間我就把文案裏的「短篇」二字給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