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春
第17章 第17春
周茉的指尖連着肩膀都被槍支的挫力震出麻意, 槍聲已停,這股酥顫卻綿綿無絕。
耳邊是他那句“我喜歡一個人”……“你在我身邊怎麽會危險?”
“砰砰砰!”
是彈珠射中氣球的爆破聲,也是她心髒一股又一股的震動, 緊縮, 擴張, 緊縮, 擴張, 最後只想和他遠走天涯。
兌換獎品時, 周茉收獲了一個玩具,形制像勃朗寧的短手槍, 拿在掌中輕便, 她指尖捏着,喃聲道:“不知道飛機上讓不讓帶呢?我想拿回去做紀念,而且如果扔了就可惜了。”
樓望東這時說:“安檢不讓帶就拿出來給我。”
她驀地擡頭, 眼睛水靈靈地看他,知道他的意思是送自己去機場,她應該高興,如果不是前一刻, 他才說了句似是告白的話。
周茉緊捏着那把槍說:“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我想跟他在一起……”
男人卻看不上那把槍, 說:“一個玩具而已, 香港什麽都有,怎麽會找不到?你還舍不得它了。”
周茉不知怎麽竟說了句:“可是樓望東只有一個……”
話一落,她語氣滞了滞,男人瞳仁先是一怔,旋即愉悅緩緩爬上他的眼眸。
周茉猛然慌張解釋道:“我……我的意思是, 就像人到處都有,可不是你也不是我, 就好比,我這個玩具叫樓望東,你明白嗎?都是槍,但不一樣的!”
男人眼神一暗,從她手裏的槍滑向她的眼,說:“我是你的玩具?”
周茉眉心蹙起,有些惱地看他,呼吸一氣,這一刻又變得想笑,但又難過他還是不理解她的意思,心思再轉,又覺得他沒聽出來也好。
見她笑,樓望東又說:“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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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茉一怔,眼睛裏的亮光落進他瞳仁,驀地反應過來,他知道她不高興嗎?
所以才陪她玩一場幼稚游戲。
她把槍揣進挎包裏,狀似輕松地拍了拍包,擡頭朝他開玩笑說:“你看,我把你揣進兜裏帶走咯。”
這樣,是不是也算一場溫靜如春風的告別。
他就站在高大的銀中楊樹下,風掠了掠,春日碎金般的光影照着他,連深邃的眼睑也透進去了幾縷暖意,對她說:“這樣香港就有我了。”
周茉不自覺笑了笑,眼睛忽然就紅了。
是就好了。
上午的步行街是最不熱鬧的,而他們不合時宜地在不對的地方相遇,奶茶店也才剛營業,周茉只買了一杯熱奶茶,樓望東不喝,就連舌尖的味道也無法共享了。
但誰也沒有提回去這句話,中午的時候吃的是火鍋,也很少有人會在這個鐘點來吃這樣一頓宴席。
天時地利都不對。
周茉不太吃得下去,明明和他相識才短短數日,卻像有很深沉的羁絆,原來這些都是在瞬間發生的,并不需要時間去累積。
周茉說:“吃完午飯就去機場吧。”
她語氣平靜,而銅鍋底下的碳火燒得很猩紅,連帶着也将她的心口燙熱。
男人給她夾了碗羊肉,沉聲道:“吃多點,真正的特産可帶不走。”
周茉一聽,眼睛讓那霧氣給熏熱了:“抓活的不就行了,鞑鞑就是蒙古馬。”
樓望東在她說第一句時隔着薄紗似的霧看她:“你現在連一把玩具槍都不一定帶得走。”
說着,他朝她伸手:“把槍給我。”
周茉下意識捂住了包,他嘆聲:“我把它拆成零件。”
“不要,我組裝不回去。”
樓望東扯了下唇,笑她:“如果帶不走就留下。”
周茉手裏捧着奶茶杯,牙齒咬緊吸管,驀然在他這句雲淡風輕的話裏讀出了自己的心意,為什麽她一直這樣難過,因為他從未挽留過她。
哪怕他現在說的是這支槍,可她也想像它一樣,可以留下。
她竟然在羨慕一支可以來去自如的玩具槍。
周茉幹脆說:“留下就留下,反正我的行李在你車上。一會你偷了我的槍,我也不知道的。”
說完她偷偷低了下頭,樓望東手裏涮着羊肉,瞳仁一望她,便說:“我不做偷雞摸狗的事,茉莉法官不是已經在法庭證明我的清白了麽?”
她着迷于樓望東像銀中楊一樣高大正直的靈魂,可恰恰又因為他這樣的人,令彼此無法逾越邊界。
周茉肩膀一垮,埋頭吃他的肉,将嘴巴塞得滿滿的。他在給她涮肉,她就應該認真享受,而不是在這種時候悲傷。
“如果為錯過太陽而哭泣,也将為錯過群星而黯然神傷。這句話不是我說的,泰戈爾的詩,意思就是不要為過去的事情難過,應該抓住将來的機會,否則一直沉湎于所失去的,只會迷途不知返。”
樓望東在這時壓了下喉結,看她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煮化進水裏:“迷途不知返?今天要回家的是你,所以恭喜茉莉法官,迷途知返了。”
周茉在他這句話裏發酸,顫起眼睛看他,忽然也怨他:“你去過香港嗎?你怎麽知道我去那兒就不會迷途?你怎麽知道我留下就不是迷途知返?”
她像一片片晶瑩的冰珠,在春天來臨時升華成了霧,而樓望東是她的春。
他說:“你回香港,有多少人高興,留在鄂溫克又有多少人會高興?”
周茉手裏的筷子一直在動,她一直吃着,用力咽下去,非要這樣才能有力氣問他:“那我留下,你高興嗎?”
樓望東輕輕嘆了聲,目光落在她臉上:“如果你留下只是我一個人高興,那就回去。這樣也就只是我一個人不高興。”
他的話像根棍子,在她心口裏的奶茶攪弄,将它變得又濃又甜,可奶茶怎麽會甜呢,它只是被加了糖,掩飾了苦澀,她跟樓望東的關系就像被加了糖的奶茶,而鄂溫克的奶茶不是這樣的,所以樓望東也只是跟她在路上別無選擇才喝了,但那并不屬于鄂溫克的味道,他也不喜歡喝。
“我留在鄂溫克也高興的……”
她說這句話時,鼓起勇氣才有一點聲音。
而樓望東說:“你留在鄂溫克高興,回香港也同樣高興,因為茉莉開在哪裏都有芳香。”
他說出這句話時,周茉再次埋頭吃他給她煮的羊肉,可這樣大口大口吃也不能壓住喉嚨裏的酸澀,壓不住他這句話下的另一個意思:你回香港,也只有我一個人失去芳香。
他明明可以留下她,正如昨晚他可以留下來過夜,他的力氣那樣大,她怎麽可能抵擋得了,可他偏偏說出這種話,偏偏給她宿舍裏的燈恢複如初,讓她更無法忘記他。
“你不是說……打獵都要帶上的嗎?”
“你怎麽聽話聽一半呢?打獵帶上的是妻子,無名無分那叫私奔。”
周茉眼眶猛地泛出水:“你說的是喜歡的人。”
樓望東眼瞳幽幽看着她:“你知道我們看中一樣東西,要麽放恰日克把她的兔子腿夾住,要麽将獵物一箭穿心,總之不會心慈手軟放過,但在吃掉她之前,又會給她舉行一場儀式,讓她心甘情願奉獻身體,而不是掉着眼淚為母親的呼喚傷心。茉莉,你要想好,你要回去想好,到底要去誰的身邊。”
他的恰日克已經放了,他的箭已懸上,這只兔子已經希望他留下她,她完完全全中了他的圈套,而鄂溫克給獵物的最後儀式,是讓獵人毫無道德負擔地吃下她。
周茉愣愣地睜着水瞳,忽然想起在留克家裏,他讓她在吃熊肉時記得學烏鴉叫。
他聽出她和母親那通電話談得并不愉悅,她的這場獻祭儀式還未徹底得到應允,她還不能聽到他的烏鴉叫。
此刻樓望東既沒有挽留她,又留下了她。
為什麽會這樣,她只是來參加一次援助,就進了天生獵手的視線。
難怪她剛來鄂溫克時就被提醒山原危險,原來最兇險的并非野獸,而是捕獵者橫行。
抵達呼倫貝爾機場已是午後時分,這一路樓望東讓她看過了草原和河流,對她說:“這裏的特産,用眼睛帶走吧。”
她于是用眼角的餘光,看他許多遍。
辦理托運登機牌時,她一直緊張于她包裏的玩具槍,她不知道是想帶走還是留下,如果可以帶走,那就算是念想,如果不可以,她卻能以還給他為由,再出去見他一面。
機場斜斜的落地玻璃窗最大地吸納進陽光,樓望東就站在大廳裏看外面一座又一座滑行的蒼鷹。
忽然,一道白色如雲霧的身影朝他徑直走了過來,她經過一棱又一棱落地窗格,走到天藍色的窗子時,她變成了一朵雲,走到被飛機籠了光的窗子時,她又像一只鳥。
樓望東瞳仁驀地一凝,見她步子越走越快,要朝他跑來時,他邁着腿走去接她,時間還早,就在她近在咫尺的一刻,他忽然單手攬上她細腰,抱住了她。
茉莉的馨軟在跑來時綻放欲濃,充盈進他呼吸,入肺過心,比起接吻只得一雙唇,此刻的擁抱像占據了她所有。
“不可以帶走嗎?”
他低啞的嗓音落在她脖頸間,像一陣風在簌簌吹得她抖動。
“可以的……可以帶去香港……樓望東……”
周茉雙手緊緊勾住了他俯下的頸,像是要把他也一起帶走,而他卻說:“落地平安。”
周茉松開了他,抿唇點了點頭,什麽都沒說了,她怕再晚一秒鐘回頭,掉下來的眼淚就被他瞧去。
飛機在傍晚時分起航。
樓望東出來時擡頭望天,卻看見了一棵銀中楊,向陽的一截抽了嫩芽,而朝北處依然停留在冬季,說明南方已經迎來了繁春,茉莉回家就不冷了。
從呼倫貝爾的海拉爾機場出發,中間需在北京轉機,如此反複耗了二十個小時,周茉終于落地香港國際機場。
春日的夜晚,香港山浮起了霧,周茉感覺肌膚上生出了黏稠的濕感,這是在呼倫貝爾沒有的潮熱。
周家的房子就黏在半山腰。
黃昏一到,白牆上就晃動着點點幽光,從一個又一個玻璃窗透出來,其中一扇最大,也最明亮,連着憑欄有镂空雕花的弧形陽臺,間或有人舉着酒杯起身走動,人影重重,笑聲也重重,像流光酒杯裏掉入一塊冰,“滋”地冒出了無數細小泡沫,又很快消失了。
周茉捏起其中一枚高腳杯,逋送到唇邊時,偌大餐廳裏響起一道脆生生的童音,一個小孩被大人領着站到溫莎椅上表演詩朗誦。
才三四歲的小女孩,叫周茉表姑姑,頭頂紮着精致的麻花辮,用粵語念的宋詞: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我心悄悄。”
周茉送到唇邊的酒杯停滞,她的眼神也停滞。
大人們給小女孩鼓掌,媽媽抱着她問:“這首詞講的什麽呀?”
小女孩還太小,她只會背誦詩詞釋意,根本不解其中真意,所以語氣是那樣輕快,像籠子裏的小麻雀一樣活潑道:“意思是山的高顯得月亮太小了,但是月亮雖然好小,卻非常皎潔,而我想的人就似月亮,在好遠的地方,一日沒見到他,我就好挂住他。”
周茉眼瞳在燈裏顫動,所有人都高興地笑出了聲。
樓望東說得對,她回來香港,只有他一個人不高興。
周茉拿出手機朝窗邊拍了張月亮,點開朋友圈,發出去時就配了半段:【小侄女今天給我背了一首新學會的宋詞: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很快底下有許多點贊評論,都回她落地平安。
周茉等到夜裏十二點鐘,終于又看到了一個紅心,點進去,顯示樓望東給她點了個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