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春
第18章 第18春
住慣了草原山林的阿帖, 進不去高樓林立的民房。
此刻星星如盞盞燈火,明月挂天幕,樓望東躺在一片已冒綠的草坪上, 雙手墊在腦後出神地看着。
院子裏有道蒼老的嗓音喚起:“看得夠久了, 到底是什麽月亮讓你還不回來?快給阿帖搬煤燒水。”
依然帶着寒意的河岸吹拂着涼風, 但已不再刺骨, 阿帖見樓望東單手提着一桶煤球放到火塘邊, 再用火鉗夾進去幾枚, 動作看着随意又剛剛好把火燒旺了。
她看着那火塘,忽然說:“人家是嫌咱們不像城裏嗎?”
老人行動緩慢, 連話也聽得緩慢, 如今才想起來樓望東談過一個女孩子,但沒跟他回家。
火鉗原本已經收了,如今聽到奶奶一句風涼話, 樓望東又往火塘扔進去了兩顆,老太太“嚯”了聲:“養奧木列好啊,別人有暖心小棉襖,我的是燒火小煤球。”
樓望東從小被奶奶叫奧木列, 小時候剛被爸媽帶回額爾古納, 還以為這位老太太記錯了名字, 後來才知這是孫子的意思。
他把鐵壺放回火塘架上,說:“你也知道人家是小棉襖,家裏人會不想麽?”
阿帖嘴唇嘟囔了下:“也不遲在這幾天,怎麽不帶來嘛?岡仁茨的阿帖說她長得像仙女。”
樓望東輕嗤了聲:“怪你給我打那個電話,說我耍朋友不要阿帖了, 恨不得我立馬回家。”
“誰家不想孩子?”
“那你讓她怎麽遲幾天回家?”
樓望東一句話,将老太太氣得給他桌前壓了個杯子, 撒茶葉的時候,又嘆了聲,水壺呼嚕嚕地響,外面仍有風聲,阿帖說:“你像你阿瑪,舍不得你額尼想家,就跟她走了。”
樓望東往茶裏倒熱水,幹枯的黑枝葉頃刻舒展開綠芽,他笑了聲:“現在外面都叫爸媽,阿瑪聽着像爸又像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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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帖看着老古板,卻說:“只是個稱謂,你們越在意,越封建。現在都搞那個文化自信嘛,你看外面的标語。”
樓望東虎口一張,握着茶杯送到唇邊,熱氣萦繞,他沒急着喝,而是在阿帖這句話裏笑了聲。
“看來标語還真有用。”
“怎麽沒用,”
阿帖往茶壺裏倒奶茶,說:“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咱家不窮。”
那杯茶送到唇邊,将他燙了一下,唇口微張,看着火塘,她那裏的月亮,跟這兒也一樣吧。
寂靜的屋裏,燈光和阿帖一樣溫和遲暮,語調安穩道:“叫你早些回來,也不是阿帖不懂事,是咱家地要征收了,你亞耶生前是酋長,往後我們就下山了,他成了氏族裏的最後一個,如今他已經過世,你阿瑪又不在這裏,只能由你替他去做,明白嗎?”
樓望東記起童年時的那個午後,他被帶回鄂溫克草原,由爺爺領着走過一個又一個蒙古包,叩開陌生人的家,朝別人指了指自己,說以後他就留在這裏,還會留起長發,那時的他尚不知鄂溫克族留長發是什麽意思。
因為這些人都可以剪短發,為什麽他偏偏要像個女孩?
樓望東凝望着火塘,扯了下唇:“阿帖,我有些後悔了。”
阿帖嘆了聲:“這次得來的錢都給你,是你阿瑪額尼欠你的,你亞耶去世後,他們把你留在這裏守着草原,如今這裏被征收,你就不用再守,後悔也到此為止了。”
“我是後悔沒帶她回來。”
樓望東唇邊浮了道笑,朝阿帖說:“她最會跟人吵架,懂法,不會讓我吃虧。”
阿帖一聽,火塘的光映亮了她的眼睛,良久的沉默後,連她也有些傷心了:“世間安得雙全法,并不是什麽事都能如人所願。”
“阿帖,你在什麽時候最想亞耶?”
阿帖看着樓望東:“想要燒煤的時候,因為以前都是他做的。”
老人的記性不長久,只能回憶到眼前,她想了想,似乎怕孫子不太理解,又補了句:“就像跟人讨說法這種事一直都是你那個’她’做的,現在沒人幫你讨了,這時候你想不想她?”
樓望東握起鐵壺的把手往杯中倒茶,再将水壺放回鐵架時,有水珠順着壺嘴滑落到火塘裏,火焰頃刻撲簌撲簌地發出聲響,像落進了情人的眼淚,哭了起來。
額爾古納河的冰面漸漸解凍,在春日的薄溫下散發着粼粼波光。
但照久了,又讓這條河像被曬瘦了,路寬了些,來往的車輛人流變多,最後都聚在一座白房子前。
鬧哄哄的屋子裏擠滿了人,争吵的聲音能将屋頂掀開,一個個都要說理,每個人都要争利。
穿着白襯衫西裝褲的年輕基層幹部扯着嗓子讓大家安靜,這時有人拉了下他的衣袖,朝門外揚了揚下巴,激動道:“來了來了,跟他談就行,他壓得住。”
“誰啊?”
昏暗烏壓的屋內,唯有狹長門洞透進來草原的春光,衆人聽見馬蹄聲一一往外望,只見一道挺拔身影比門楣還高,進來時微低了下頭,再擡頭時,一張淩厲深邃的臉龐逆光而立,豐神俊朗。
這時幹部的耳邊落來聲音:“那個留長發的男人,鄂溫克族裏,酋長才會留長發。”
“咔嚓。”
毗鄰海面的香港,四月的溫度已經繁花盛開,天藍色的光,将一切都照得明亮。
周茉坐在理發店裏,眼角的視線斜斜往玻璃門外望,人行道上都是疾步匆匆的身影,他們掠過一排排鮮豔緊密的廣告牌,影子投到地面又似變成一條條飄動的發絲,而屋內,一把利落的剪刀卸下了她後背的幾縷頭發。
“Molly,你真系要做卷發?不怕你媽咪惱啊?”
周茉看着鏡子前自己的一頭長直發,對表姐說:“就同她講是自己用電發棒卷的,一次性的造型。”
表姐翻着手裏的雜志,挑了下眉尖,唇邊攜着笑:“反正你要做雜志采訪,那就認真打扮,而且春天來了,也應該好好開花,識點男仔。”
周茉眼睫緩緩擡起,瞪了表姐一眼,流光在她眼眸裏一轉,對發型師說:“要大波浪的木馬卷,自然一點,大概多久能好?我們還要去跑馬地。”
表姐翻着雜志笑她:“以前姨媽要去馬會飲早茶,你硬是睡過龍,現在反而積極,是不是草原的馬看多了,回來沒得看就想了?”
周茉眼眸一黯,發絲往鼻尖上掉,她閉上了眼睛,說:“去找個地方養馬。”
表姐在這時瞪大了雙眼扭頭看她:“就憑你雞碎那點收入就想養馬?發夢。”
雖然她嘴上這麽說,但還是在黃昏前帶周茉到達了賽馬場。
香港擁有世界頂級的賽馬背景,今天周三正是賽馬日,周茉在幕前看到的是一匹匹身姿高挑的駿馬,而走進幕後,則是一流的醫療團隊在圍着馬匹做養護,保障它們比賽的最佳狀态。
馬廄也是精心布置,一個小小的四方天地,她們進來時事務助理在介紹,周茉聽到草料都是從北部草原空運過來時,心裏那根發條微微一顫。
表姐對這裏的環境很滿意,但比較擔心周茉能不能負擔得起費用,問她:“你不會是從蒙古帶了匹馬回來吧?”
周茉輕點了下頭。
表姐:“酷~”
晚上的賽馬場看臺熱鬧非凡,表姐點了餐,周茉跟她在餐廳的露天憑欄坐着,邊吃邊看。
偌大的草地跑道如一處飛機場,槍聲一發,栅欄擡起,所有馬匹沖鋒陷陣在這條綠茵上。
周茉剛開始看得認真,一場接着一場,後來月上中天,她發現這它們始終跑在這條道上。
在鄂溫克,鞑鞑可以來去自如地穿行馬路和草原腹地,随時停下吃最新鮮的草料,飲伊敏河的清水。
周茉情緒落下,朝表姐道:“家姐,夜了,我想回去睡覺。”
從賽馬場出來,一路經過落地的巨幅廣告,上面印着一匹匹馬的剪影,以及它們的名次榮耀。
周茉忽然站在其中一幅前,那張海報被風吹日曬過,顏色都剝落變暗了,她伸手去擦掉攤在跑馬身上的灰,卻發現怎麽擦都是黯淡的,鮮活不起來了,而那匹馬跑着跑着,就像壓在廣告裏的畫,發了黴,跑不出去,被蟲子蛀了一角,也活不過來了。
表姐站在她旁邊問:“這匹馬有你的好看咩?”
周茉看着海報出神:“都好看,但是我那匹不一樣。”
回到周家已經深夜,有人開門給周茉進車庫,等車停好上樓,月亮就挂在旋轉樓梯旁的落地窗外。
周茉若隐若現地看到鏡面裏的卷發,伸手理了理,還是沒有樓望東的天然好看。
一轉頭,看到了梁女士雙手環胸地站在樓梯口上。
周茉登時吓了跳,就聽見她媽媽嚴厲道:“做咩卷佐個頭發?”
周茉提着包踩上樓梯,剛好看到爺爺挂在窗邊的鳥籠,香港有一條雀街,爺爺最愛在裏面淘樂,此時那只小鳥已經不蹦跶了,就安安靜靜地抓着細腳竿,不知是睡了還是醒着。
“好看。”
周茉小聲說。
媽媽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她一步步走回房間,最後關上門,梁女士還是生氣:“搞壞嗮。”
周茉雙手撐在房間的窗邊,外面一棟又一棟的樓,好窄的地方啊,一眼就看到頭了,連主人都沒有自由,更何況那只小鳥呢。
潮濕的空氣飛入,針針如麥芒自草尖豐盛,一蓬又一蓬青葉子的味道滋潤着大地,春日複蘇了。
清晨的布簾子門被主人掀開,廣闊的草原上馳騁來一匹高大的駿馬,最後缰繩一引,停落在河邊。
來人利落翻身下馬,朝房子走近,神色帶了些清爽的風意,對屋子的主人道:“阿姨,征收的錢款下來了,我會幫你還烏沙的債,他很快就會回來了。”
樓望東話一落,烏沙媽媽的眼淚頃刻從眼眶湧了出來:“回來好,能回來就好……”
烏沙媽媽喜歡養羊,屋外圍了個羊圈,毛絨絨的雪白在咩咩叫,忽然,他目光落在木栅欄旁邊的鐵籠裏。
烏沙媽媽給樓望東端奶茶時,聽見他問:“那只兔子怎麽回事?”
“噢,你帶回來那天被追你的女法官買了,她不讓我吃掉,說會回來取。”
說到這,烏沙媽媽似乎想起庭審那天的傷心事,朝樓望東看去:“不好意思啊,望東,烏沙他……”
“我不怪他。”
樓望東往羊圈邊過去,看到蜷縮在鐵籠裏的白兔,解了網絲,把它從裏面抱了出來,就抱到懷裏。
那只兔子在他胸口拱了拱,烏沙媽媽走過去,看到那樣高大的他低着頭,用臉去暖那只小兔的身子,神色寧靜又像河岸邊的神祇,低眉施惠。
她笑了笑,旋即嘆了聲:“我就知道,你們都在草原長大,這樣遼闊的地方,生不出狹窄的心。”
被冰封的阿爾山也自雪地化出了綠。
樓望東到達留克家的時候,他正在門外陪女兒跳繩。
咿咿呀呀的聲音響起,留克看到他抱了只兔子過來,眼睛亮道:“今天吃兔肉啊!”
“兔紙兔紙!”
女兒不跳繩了,要去看兔子。
樓望東眼神斜了留克一眼:“來給你送照片,* 茉莉拍的全家福。”
阿爾山的雪化了,留克的眼睛此刻倒是雪亮,喊妻子一起來看。
樓望東進屋喝茶,桌上照例擺着肉幹,而兔子在溫暖的沙發上和小女孩待在一起。
留克高興地拿出手機說:“我給茉莉道聲謝謝。”
消息發出去,兩個大男人有意無意地在等回複,留克尴尬于茉莉沒有回他,心急,最後倒是太太說了句:“可能在忙呢,開庭要好久的。”
“回香港了,不常用微信。”
樓望東低沉的話一落,留克頓時松了口氣,沒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回香港了?你怎麽辦?”
話一落,妻子撞了下留克的手。
樓望東倒是神色淡淡:“她要把鞑鞑帶過去,到時過關的手續弄好,我得去香港一趟。”
留克又松了口氣,說:“那就好,而且現在飛機方便的,睡一覺就到了,坐多久啊?”
這時留克妻子怕女兒捏疼了兔子,趕緊過去抱她,就聽樓望東說:“一天一夜。”
兩夫妻吓了聲:“坐飛機也這麽遠。”
“坐飛機!飛天上咯!”
女兒童言稚語,倒是讓氣氛活躍,媽媽抱着她虛空一晃,銀鈴般的笑聲響起:“飛高高,可以看到月亮了!我可以看一天一夜,讓我去坐吧!”
留克笑道:“一天一夜,你怎麽熬得住呀。”
小女孩說:“有月亮的時候我就看月亮,沒月亮的時候我就想月亮,想一想,真的月亮就出來咯~”
樓望東垂眸笑了笑,把桌上的肉幹送進了嘴裏,想起她紅着臉叫的那兩聲“啊”。
從留克家出門時,他把兔子裹進風衣裏騎上馬。
逋要出發,兜裏的手機響了起來,是昔渠的電話。
“喂,東哥,我回來馬場啦!你怎麽沒在啊!不是你讓我來看守馬場的嘛!你別以為我在博克圖很閑啊!我這個人忙得很,一來馬場就黏上活兒了。”
他那邊風聲很大,樓望東騎着馬踱出山腳,回了句:“馬上。”
“你是馬上回來還是在馬上啊!門口有動物出境的中介找你,說之前對接的香港業務,那邊取消了。”
兔子在樓望東懷裏動了動,他掌心揉了揉它的耳朵,安撫着,說:“烏沙快回來了。”
昔渠怔了下,旋即道:“嗯,他那片草原本來要法拍的,你非要拿錢給他補窟窿,幸好現在征收了,不然你血本無歸。”
說着,昔渠咬牙罵了聲:“烏沙這混蛋,什麽時候回來?”
樓望東低頭用下巴蹭了蹭兔子絨絨的腦袋,在風聲裏說:“你們都回來了。”
只有她沒回來。
昔渠吸了下鼻子:“我是問你什麽時候回來,不是問那個混蛋。”
“我不回去了,你看着馬場。”
“怎麽又不回來了,你要去哪兒?”
樓望東氣息貼着兔子的耳朵說:“香港。”
昔渠“嚯”了聲:“這業務是有些棘手,怎麽她說買又不要了,違約啊,得賠!”
樓望東挂了電話,此時春日缤紛,沿着河岸騎,再坐上牲畜可乘的綠皮火車,就能回到額爾古納市。
一進院門,帶起呼嘯嘯的風聲把坐在屋裏虛打着瞌睡的阿帖吵醒。
在院子裏幫忙照顧阿帖的鄰居嫂子嚷了聲:“望東回來啦!還帶了只白兔子!”
樓望東拴上馬,徑直往房間裏進去,随着鼓搗的聲音響起,阿帖的話都被空氣裏湧起的塵埃淹沒。
等樓望東洗了澡換上衣服後,才拿起行囊走出房間,阿帖的眼睛在黃昏時虛迷迷的,見他經過火塘,喃喃道:“看見了沒有?你的快遞,在門角。”
樓望東無暇關心,只說:“我帶了只兔子回來陪你,阿帖。”
阿帖臉上笑出風霜,眼睛倒不虛了,睜開道:“買這些東西做什麽,年輕人浪費錢,都有馬了。”
樓望東站在窗邊看院子裏的鞑鞑,它高大俊美,有着草原最好的血統,他問阿帖:“我的馬不好看麽,她為什麽回去後又說不要了。”
鄰居嫂子抱着兔子進來,說:“因為要不起呀,帶回去可是要負很大的責任哦,說明你那個客戶沒這份心了。”
樓望東眼神沉沉地看着天,連天也要壓到了地面。
此時阿帖嘴裏說着浪費錢,手已經從鄰居嫂子那兒抱來兔子,暖融融的,她開心道:“跟鞑鞑搶胡蘿蔔吃咯。”
院子裏的馬兒像打了個響“嗤”。
就在樓望東要走時,鄰居嫂子笑道:“怎麽要搶呢,現在什麽都能買到,香港的東西都能到哩。”
話落,樓望東步子一頓,驀地回頭,往房間門角靜靜待着的快遞望去。
“嘩啦~”
箱上的塑料封膜被劃開,他喉結重滾,打開紙箱,撕開一層又一層仔細包裹的泡沫袋,那股茉莉香氣一層又一層地往他鼻翼飄來,最後他掏出了一盒精致的鐵罐。
阿帖鼻子靈,說了聲:“好香。”
鐵盒子裏擠擠地排着一小塊一小塊的方形茶餅,用畫了茉莉花的白色油紙包着。
阿帖問:“是什麽?”
樓望東看到包裝紙上的字,說:“茉莉香片,茶葉。”
鄰居嫂子笑說:“望東什麽時候喜歡喝花茶了。”
阿帖有些眼巴巴:“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茉莉花呢?”
他撕了片放進燒滾的茶壺裏,一下子,滿屋飄香。
鄰居嫂子将杯子一一放到桌面,樓望東将熱茶湯傾進去時,阿帖說:“茉莉可是好東西,好看,好香,好喝,好意頭。”
樓望東眉骨壓着眼棱擡起,問她:“什麽好意頭?”
這時鄰居嫂子坐到木凳上,吹着茶湯笑道:“茉莉茉莉,勸君莫離。”
樓望東掌心攏着那張畫了茉莉的茶紙,反複地揉搓着。
這時阿帖才反應過來,看到他腳邊的行囊問:“這是又要離家去哪?”
樓望東握起茶杯,袅娜的熱意親吻着他的唇,他眼睫垂垂,緩緩沉聲道:“去摘我那朵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