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春
第19章 第19春
熱鬧的店鋪裏, 周茉需側着身子才能穿過人流,往銷售走過去,她手裏拿着一張照片, 問對方:“唔該, 請問有沒這件衫賣?”
照片裏是一個高大的男人, 他雙手負身站于屋檐下, 猶如程門立雪。
身上着一件黑色沖鋒衣, 店員仔細看了看, 衣服上的标志并不明顯,最後他根據款式給周茉拿了一件, 說:“應該是這一款。”
黑色的沖鋒衣落于她手, 周茉對戶外産品是一竅不通的,此刻滿眼欣喜問:“這是什麽牌子?”
“阿薩神族。”
“嘩啦~”
沖鋒衣的拉鏈被從衣領口往下解,一路敞開, 露出寬大的內殼。
廣州已入繁春,樓望東身上卻還穿着從呼倫貝爾帶來的沖鋒衣。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上桃花始盛開。
他如今成了個一下飛機就要脫外套的旅客。
從呼倫貝爾到廣州的飛機坐了近七個小時,抵達後需從機場到高鐵站坐一趟動車去香港, 但眼下深夜, 海關已關閉通道, 他便在旅館裏将就幾個小時。
旅店住房雖然狹小,但有個浴室可以洗去滿身風塵。
第二日下樓吃早餐,煙火氣盛的小店裏坐滿了拿行李箱的人。
樓望東看了眼牆上的餐牌,要了兩份腸粉三個雞蛋和一籠叉燒包。
逋坐下就聽到隔壁兩個男人的讨論,清晨曙光熹微, 他們的話裏也帶着睡意剛醒的迷蒙:“我小時候就住廣州邊,那會這片還是農田, 不過也有香港客,他包了個小老婆,就住在我家隔壁。後來那個男人跑了,大家說小姑娘被騙了。”
Advertisement
對面的同伴應該是內陸城市來的,普通話比剛才說話的男人标準:“以前有些香港人兩頭都有家,既然知道他是香港來的,怎麽可能還信他單身?都是你情我願的事,難道還追去問忠貞嗎?”
樓望東面前的餐桌上齊了早點,他默不作聲地吃完,末了結賬出門,問老板附近哪裏有煙店。
廣州的街道小路彎曲如羊腸,他穿過磚砌的潮濕路面和一樹樹遮天榕葉,走進一家燈光明亮的店鋪,擡頭,一排排貨格裏嵌滿了煙盒。
他說:“老板,要一盒萬寶路。”
火機滾輪一打,火星擦出,空氣裏有淺淺丁烷的味道,火焰燃了起來,點着樓望東攜在唇邊的香煙。
尼古丁煙霧湧漫在潮濕的南方春季,萬寶路的包裝像牆上探出來的紅白三角梅,自然也像花一樣開一陣子,三兩下抽完,歸于灰燼裏,煙散了,那點愁絲還在。
高鐵站內人潮密湧,廣播滾動車次,樓望東肩上的行囊愈重,熱意愈熏。
這種肌膚的粘稠感,在他抵達香港後愈加濃烈。
訂的旅館是見證過上個世紀黃金時代的電梯樓。
一棟大廈裏,賓館與居民房混雜,電梯抵達時響起沉重的金屬聲,雙門仿佛由一雙垂垂老矣的手打開,很吃力,很緩慢,但依然要承載許多人的上落。
樓望東上到辦理入住的樓層,接待的是位黑人,渾身散發着一種調制過的香水味,在這狹小的通道裏散不開。
不過也只是暫時歇腳的地方,他卸下行囊,拿出入境小票,上面顯示只能留港七天。
房間無窗,只有一個抽風機,在浴室裏,而浴室門挨着床邊,他進去沖了個澡,拿出衣服時發現,沒有一件适合香港穿的薄衫。
他便将一件黑色的V領針織開衫單穿,系上排扣,身下的牛仔褲倒是四季皆宜。
出門下了樓,一陣說不清楚的潮熱湧來,他從便利店買了瓶冰水,仰頭灌了一半,這才打開手機。
她出境後,電話是打不通的,而他也沒有想要打通,有什麽好說,相隔兩地,徒增香煙。
點開導航指引到附近的法院,一路都是春天,紫荊花開在濕潤的海風裏,這裏又和那逼仄的旅館不同,街道上都是鮮豔明媚的廣告牌,巴士豪車魚鱗穿梭,晴天的風鑽進他開衫的領口內,像鞑鞑系在脖子上的鈴铛般清脆爽快,樓望東這一刻确信,茉莉是開在港島裏。
“你好,請問這裏有一位叫茉莉的法官嗎?我找她。”
前臺西裝革履的接待微笑道:“不好意思,這裏沒有。”
樓望東從兜裏拿出了一張照片,遞給他看。
對面的接待眼神從照片看到樓望東身上:“很抱歉,我們無法告知,另外,如果是有什麽恩怨,切勿動手,危害法官是重罪。”
樓望東扯了下唇,将茉莉那張抱着羊拍的照片收進兜裏,說:“我怎麽會危害她,我疼她都來不及。”
高等法院就那麽幾所,走了一下午,樓望東在街邊吃了份魚蛋,總覺口味不合,打火機在進高鐵時被收了,他往街邊的報亭過去,要了枚打火機時,視線擦到一排排雜志上。
他跟老板說:“要所有的法律雜志。”
打通一個電話,或者微信留一個言是很簡單的事,可如果她不方便見他,恐怕會讓她為難。他不想讓她手足無措。
想到這漫長的旅途,樓望東心裏輕輕嘆了聲,她坐了那麽久的飛機才出現在北部的草原,如果沒有以後,又何必讓她心裏過意不去那般來見他。
樓望東拿着一摞雜志回到旅館,那種刺鼻的香水味再次湧來。
黏在牆上,縫隙裏,不通風的樓道口,不是噴了一次兩次,是經年累月,是一層香水疊着一層香水,才能讓這種味道長在身體裏。
他将那疊雜志放到床上,又進浴室洗了這身味道。
空氣裏散不掉的潮濕令他難以透氣,洗完只穿了條休閑褲,腰腹上的水珠縱橫,他也沒擦,好讓水汽蒸發時帶走些熱浪。
抽風機吱呀吱呀地轉着扇葉,燈光被扇葉的風吹得一明一暗,他點了支萬寶路,倚在風口下翻書。
這是樓望東第一次了解茉莉。
雜志裏寫香港的日常規定:轎車不讓行人,不得在地鐵飲食,不得外帶食物進餐廳,不得随地亂扔垃圾……
翻到後面,則有律師的專訪和法律的答疑解惑。
樓望東翻了十來本,深更半夜,也不知自己如何睡着。
這濡濕的四方角落,終年不進太陽,潮黴遍布每一寸空氣,他哪怕赤着上身依然渾熱積聚,忽覺有一塊清涼美玉入懷,就坐在他的腿上。
他的掌心自然環上,美玉便往他胸膛處緊貼來,軟的茉莉清香散走了一切怪異的香水味,可涼了一陣子,又燥熱起來,他于是将她揉得與他沒有縫隙,而她像跑了好遠的路才抵達他身邊,摟上他脖頸,嬌滴婉轉地喘着氣,在他耳邊問:“望東哥,你的馬兒是這樣騎嗎?”
樓望東再次驚醒,是在抽風機的嘎吱聲裏。
他的腰腹壓了本雜志,他将那涼皮紙猛地一掀,往浴室進去,水聲緊接着從花灑下落響。
洗完涼水澡出來,他胸膛起伏,垂滴着水,撈起那本雜志翻開來看,幸好沒弄髒。
忽然,目光緊盯上一行字——
【為了追線索,我們在望東河度過了一夜。】
他瞳仁驟然緊凝,呼吸的急促讓胸膛的水珠滾落得更快,他将那行采訪逐字逐句地盯着,視線用力得要穿透那張紙。
【采訪記者:八卦一下,請問周小姐,你現在是戀愛狀态嗎?】
【周茉】。
周茉?
她叫周茉?
她不是說,她叫茉莉的麽?
樓望東那股煙瘾要犯,就見她回答:【怎麽樣才叫戀愛狀态?】
【采訪記者:你們約過會嗎?看過電影嗎?】
【周茉:沒有,我們只在山林裏起過篝火,看過同一片星空。】
樓望東的手想去摸煙,又舍不得手裏這本書,眼睛越看越模糊,終于看到那行字:【我現在在大律師事務所任職。】
香港的街道被清晨的日照彌漫,海邊的霧濾出了一層透藍的光。
圍牆上的紅花像着了火一樣熱烈,用力探出去夠天空,又像風一樣沿着前路燎原,一路燒到終點。
樓望東站立在大律師事務所的對街,看着大廈門樓裏西裝革履魚貫而出,他擡手扶着牆,将那口壓抑在胸腔裏的濁浪呼出。
他也不知等了多久,但草原那麽大的地方都能遇見,香港這樣小的地方……
樓望東壓住心裏那點預想,人總是在命運未到前輕敵,又在命運降臨時被打擊。
一直到黃昏時刻,下班的時間,大廈裏終于出來一群群白衣黑褲的年輕人。
樓望東小時跟随祖父上山狩獵,在獵槍未上繳之前,他的目力已經被訓練得極好,可以一眼就在茂盛的林中找到獵物。
周茉就穿着一身簡單的白襯衫,下身裹一條包臀的過膝裙,娉婷站着,正和三三兩兩的朋友交談着,眉眼彎彎一笑,似乎談到高興的事,擡手将卷發撩到了耳後。
這群人站定在路邊沒有走,忽然,幾個人朝門口望去,一個年輕的西裝男人手裏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遞給了周茉。
她自然接了過來,展開套在身上,那是一件男士沖鋒衣,很大,香港的室內空調很冷,這件外套的衣擺能夠到大腿。
樓望東看着他們并肩走,進了一家餐廳,步子遲遲頓住。
以往周茉和朋友進店吃飯,他就帶鞑鞑回馬廄,喂飽它,這樣主人和馬就都吃飽了。
但這次,他身邊沒有馬,只能站在隔街的巷口抽煙。
煙蒂也不能随地扔,他在口袋裏掏紙巾,找到了她寄給他的茶葉餅,銅錢那般大小,他留在身上當香囊。
忽然想到她不喜歡煙味,又往賣花的地方站了站。
此時月上柳梢頭,進入春季,天黑得晚了些,紅霞照在落日大道上。
他見她和同伴從餐廳推門出去,像是要往花店過來,他喉結滾了滾,穿過花店後門,等他們買完再出去。
否則在她的朋友面前重逢,她又該怎麽介紹,免得影響她今日安排。
周茉在花店裏巡視了一圈,跟身旁的朋友說着溫軟的粵語,最後買了一束藍色的繡球花。
樓望東看她還穿着那身男士外套,就是那個男人給她拿的。
花也是那個男人從桶裏給她拿的。
等他們從花店正門出去,樓望東才跟上,推門時天已暗下,但香港的夜晚燈火通明,反而人聲愈加熱烈。
一個個閃着燈的廣告牌鱗次栉比,樓望東生得高望得遠,不怕找不到周茉,而且她身上抱着繡球花,走一路,掉一路。
香港不讓亂扔垃圾。
他于是彎下腰給她撿,有的新鮮就掉了,一路撿進巷口裏,沒有了路牌的光,四周狹窄陰暗,卻忽然有一束小小的燈,正照在他半蹲下身去撿的這片花瓣上。
樓望東微微擡起眼睫,看到花瓣前站來一雙羊皮小跟鞋,他緩緩站起身,那束光也一點點往上照,最後照到他的臉上。
她的臉足夠明亮,不需要光自成皎潔,又有淚水晶瑩滴落,他一下便聞到他日思夜想的味道。
哪怕手裏的是繡球花,他還是能撥開來聞到她。
那光因為她輕輕的啜泣而在他身上顫動,他将手中的落花遞給她,喉結滾了滾,問:“你曾經不是喜歡蓋我的衣服睡覺的嗎?為什麽現在穿其他男人的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