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春

第20章 第20春

樓望東從遙遠的北境走來, 周茉熟悉的雪嶺雲杉的味道被消解在春風裏,反而因為浸了南方的海霧,變成一只巨型長毛狗, 濕答答的潮氣朝她湧裹, 仿佛再近一寸, 他涼涼的鼻梁就要湊到她臉頰上。

是周茉想要與他相貼, 就像久未歸家的主人總是能得到寵犬的舔舐一樣, 她此刻看着他玻璃球般亮而深邃的眼, 顫聲說:“樓望東,你吓到我了……”

她左手拿着開了照明燈的手機在錄視頻, 右手抓着一把抽出了手柄的傘, 随時要将眼前這個跟蹤狂正法。

做她們這一行,和對方當事人有糾紛實在太常見了,她剛才與同事分開後, 就感覺有人在身後尾随,若是進了這巷子還跟,就一定是沖她來的,而她只需錄好證據, 身後拐個彎就是開闊的街道, 不怕跑不掉。

可他就這樣在狹窄幽暗的路中走來, 一路拾花至她面前,原來她那顆突然不安跳動的心髒,是因為遠方的來客。

可他藏掩得太好,令她根本看不見,卻是心跳先認出來。

此刻兩個人都在質問對方, 比誰更像受害者。

但都沒來得及說出答案,樓望東抽走了她的傘, 将她整個人抱進了懷裏。

周茉踮起腳尖,空氣中潮濕的飛塵走進她的眼睛,樓望東走進她的城市,一同讓她的眼睛和心都湧起了酸楚的淚珠。

她怪他裝起跟蹤狂吓她。

他怪她穿了別人的衣服。

可是這并不影響他們擁抱,好似所有愛與不愛的誤會都不重要了,只要相見。

周茉一顆拳頭大的心髒快要被這暴漲的疼喜撐破,人生南北多岐路,大多時候是君向潇湘我向秦,可偏偏有人從北境走到南端,向了潇湘水又擄走了君心。

她哭得止不住眼淚,就貼在他胸膛裏顫抖,樓望東想剝掉她身上的衣服,至少不要在他面前穿。

于是雙手去脫她沒有系上拉鏈的沖鋒衣,周茉卻摟得他更緊了,她發燙的臉就貼在他脖頸上,小聲說話時,氣息縷縷如蒲公英鑽入他衣縫:“回去再脫……現在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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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望東在她不知愧疚的态度下動作強硬,外套三兩下就被剝了,周茉根本沒有招架的餘地,就紅着臉地哭,末了低着頭,像做錯事一般被他講:“還給他,我帶你去買件新衣服。”

再生氣的男人也沒有亂扔別人的東西,周茉被他又禮貌又不講道理的樣子弄得心髒撲飛地震。

她就擡着濕濕的眼睫看他,還想被他用力抱着,或者把她的身子從所有衣服裏蹦出來去抱他。

樓望東看着她,滾了滾喉結,忍住脾氣去牽她的手,她竟還說:“花……”

那束繡球就堆在角落的石柱臺面,藍色的盈盈水珠似搖晃的少女,像周茉被緊攥得搖晃的手腕,她為那束花說情:“我買的……”

樓望東黑沉沉的眼瞳一壓,周茉抱起了那束花。

兩人從巷口走回燈火通明的熱鬧街市,光亮照在她的臉頰上,周茉忙用手背擦掉淚痕,剛想說這件外套也是她買的,可等淚眼睜開,才發現他身上穿的是件黑色的V領針織衫。

香港因為靠海,入春後的溫度一直暖融,反倒是室內的空調強勁,而樓望東身上這種開衫也通常是披着,絨毛料子接觸出汗的肌膚會不舒服的,而且領口還開得深,一看就……

周茉的視線飛速瞥了眼,只是裸露多了點古銅色的胸膛,她就感覺好性感。

于是指了指路,主動說:“商場往這邊走。”

寬松的開衫穿在他高挺的骨架上,下身随意配了條工裝直筒牛仔褲和綁帶皮靴,就這樣走在燈牌霓虹的香港街頭,周茉已經感覺到好多雙眼睛在看樓望東。

而且留及肩卷發的男人不多,加上樓望東長相異域,有股少數民族獨具的粗曠和野性氣場,卻偏偏又生了雙純得像星辰的眼睛,沖撞的魅力讓周茉如懷抱碧玺,緊張地擔負起保護他的責任。

兩人一進店,周茉便往男裝區過去,樓望東牽住了她的手腕便不會松,一發現都是男裝,就臉色黑郁郁地要走,周茉就說:“你看這件,是不是很像你穿的沖鋒衣?”

樓望東掀了掀烏沉沉的眼眸:“不像。”

“可是你手上拿的那件,是我找了好久才買到的,跟你的很像……”

在她目光落向樓望東手裏攥皺的外套時,男人将她往面前輕輕一帶,周茉氣息一貼,幾乎要與他唇相碰時,頭驀地一低,人來人往的商場,生怕過分舉止親密。

樓望東只垂眸凝着她,看她撲扇像小飛蛾的睫毛,眼皮是粉的,鼻尖也是粉的,光線一照,望見她哭得像杏花般的粉色。

便是這樣望,已經用眼神親吻了無數遍。

周茉輕咽着氣,指尖去衣架上拂動,挑起衣服來:“買幾件柔軟的T恤和薄外套,還有褲子,這裏有幹洗店,很快就能好。”

樓望東看着她指尖摸過那些衣服,細細摩挲着料子,又不好意思地拿到他身上比劃了下,問他:“你是不是要穿一八五的?”

他盯着她看:“再大點。”

周茉只好去問銷售,人來人往,她站在他身前說着粵語,替他找來了許多件衣服,蒼藍的天和蒼藍色的襯衫一樣好看,裏面再內搭一件黑色的高領打底衫,配上同色的直筒牛仔褲,這就是一套了。

周茉領着他一路往試衣間走,樓望東手裏提的購物籃被她一件件裝滿,還有白色的圓領衛衣,藍色棒球服,黑色直筒運動褲,卡其色工裝褲,她又要翻開尺碼來看,裝完籃子已經花費了半個小時。

最後當她還要裝上一件牛仔外套的時候,籃子已經堆滿了。

樓望東的眼神越過成堆的衣山落到她臉上,目光幽幽沉沉,周茉怕他不耐煩,忙說:“其實沒多少件,是你要穿的太大了。”

樓望東輕扯了聲笑:“更衣間的挂鈎都不夠你用。”

周茉還想再拿,聽及此收了收手,講:“那我在外面給你拿着,你換一件下來,我就拿一件好嗎?”

樓望東望着她,微不可察地嘆了聲,無奈提着衣服進了更衣間。

周茉就等在外面,小聲問他:“要幫你拿嗎?”

“手伸進來。”

他低沉的嗓音從裏面傳出,周茉像個小門神,手從簾布縫隙鑽入,沒一會胳膊上挂來了件針織衫,是他那身不合時宜的羊絨。

等了一會,裏頭沒讓她拿衣服,周茉小聲問:“褲子呢?”

簾子忽地掀開,一道清爽的氣息襲來,男人壓在她頭頂:“不讓你拿着,是不是又去挑衣服了?”

周茉答不上話,眼神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紮起的頭發垂下一半掩在脖頸,掃過立領打底衫,外面那身蒼藍色的襯衫如扯下的一塊雲幕,被他挺闊的身型撐起了天地。

襯衫紐扣只系了幾枚,男人耐心不多,周茉伸手替他扣上,衣擺被他掩進褲頭裏,她又理了理微抽出的褶皺,松松合在身上,黑色牛仔褲天生适合體力勞作強勁的男人,周茉看着這一身,眼瞳定着動不了了。

樓望東又掀簾進去,周茉忙說:“你換下來的衣服給我,暫時先別穿了。”

話一落,一條褲子抛到她懷裏。

周茉雙手攬住,臉有些紅,那道簾子又被拉上了。

她摸到兜裏有手機,替他拿了出來,發現手機背面黏着一張卡,以為是身份證,剛想裝好,忽然目光一怔。

是張房卡。

過了一會,樓望東換了件米白色連帽衛衣出來,如一片白杉樹在朝她襲湧。

周茉眼神驀地閃爍着,手裏的衣服都被他拿走,他說:“試過了,都合适,想看回去給你穿。”

兩人經過選購區,周茉跟在他身後,被他牽着手卻不是往結賬臺去,而是女裝區。

他試衣服沒耐心,挑女生的衣服倒有。

最後拿了條桃藕色長袖連衣裙,上身掐腰的修身,而燈籠袖子則像鼓着的兩束花苞,裙擺在腰上捏出了一道道折褶,令綢緞質地的裙身在行走間,鋪展開刺繡而成的绮麗花卉。

周茉眼眸怔着,他問:“穿多大碼。”

她不好意思說,自己落手去找。

因為比起他的碼數,她的尺寸實在太小。

樓望東看她找見了,忽然伸手從他新換上的褲兜裏拿東西,男士牛仔褲的前袋裏還有一個小口袋,以前美國淘金人用于裝金砂,而此刻,男人從內裏抽出了一枚小小的玉石墜子。

雲粉的斑斓色似被瑰麗的彩霞所染,層層疊疊攀緣在這枚鏈墜上,周茉認出是她在集市裏看中的巴林石,眼眶一下就被這道顏色染紅。

他說:“戴着試試。”

他換下褲子的時候還特意把項鏈拿了出來,周茉輕眨了下濕睫,把墜子捧在手心,問他:“這雕的是什麽?”

“茉莉。”

周茉攏着手裏的吊墜,輕輕地吸着氣:“謝謝。”

“你沒告訴我,你原名不叫茉莉。”

周茉水瞳一怔,驀地擡起看他。

樓望東眼神凝在她臉上,深深疊疊的是純粹的湖水,又因為在春日化了冰而泛起波蕩,她微微張了張唇:“茉莉也是我名字,英文名Molly,中文名周茉,這麽自稱,因為……因為我是以朋友的身份和你結交,不是法官。”

否則他怎麽會不知道她原名,因為身邊的朋友都叫她茉莉,上到法庭她是書記員的名牌,更無需連名帶姓,樓望東卻胸膛在起伏,周茉的解釋讓他不高興嗎?

她輕聲問:“茉莉不好聽嗎?”

樓望東望着她的目光中,氣愠下夾雜着被蒙在鼓裏的委屈:“可是誰不喜歡周茉?”

仿佛有座打樁機插進她的心口,猛烈地往裏沖撞攪弄着,世界轟鳴,她被這句話擊倒。

結賬的時候,周茉穿着樓望東給她買的裙子,那枚吊墜挂進衣領裏,剛好落到胸口間,被兩團肉擠着,她不舍得它風吹日曬。

走出商場已經近十點,周茉站在路邊,手指捏着裙擺,風吹一吹,心跳就鼓着那枚吊墜。

男人長手一擡,攔下一輛計程車,兩人坐進去時,他微側眸看她:“你家在哪?”

周茉眼瞳在黑暗裏怔怔地愣,結巴地報了個路口。

“樓望東,你……你把手機給我,我把香港的電話輸進去。”

她打開手機,發現媽媽已經在發短信問她什麽時候到家,她回了句:【我在家姐這裏。】

跳躍的心情往下墜落,周茉眼眶忍不住發酸,等車到了,樓望東給她開的車門,她說:“你把衣服給我,我給你洗幹淨了,明天還你。”

樓望東淡聲道:“旅店樓下有幹洗店。”

她伸出的手僵硬地懸着:“我自己的洗衣機幹淨點呢……”

他探眸問:“我是你什麽人?你要給我洗衣服?”

周茉氣得把手臂上挎着的紙袋塞到他手上了,惱道:“那你給我洗吧,就當是我今天陪購的報酬。”

末了又把那一捧繡球花塞到他懷裏,扭頭小跑進了大廈的門口。

電梯鍵按了按,周茉眼角的餘光看到樓望東坐那輛計程車走了。

這時周茉拿出手機給表姐打了個電話:“家姐,如果我媽咪問起,你就講我今晚同你在一起。”

電話那頭的表姐剛要罵人,周茉已經挂了電話出門攔上計程車。

她在樓望東的身份證裏看到地址,給他寄手信,也能在他的房卡裏看到他的酒店住在哪裏。

周茉為什麽到現在,還是怕他跑了呢?

拉下車窗讓風吹入,視線往外望,掠過的霓虹燈在散落着光影,伸手去抓,什麽都是空的。

酒店開在* 商住兩用樓,周茉跟一些夜歸的市民擠進老式沉重的電梯,金屬盒子裏還擠滿了蝦鮮果蔬,五味雜陳,好不容易憋着氣出來,又進了一道狹小的通道,酒店前臺就設在燈光昏暗的拐角,一個黑人在打着游戲聽歌。

周茉走過去,剛想開口,就被濃烈的香水味沖湧,眼眶一下就被熏酸了,壓了壓喉嚨,忽然想知道他住的房間是什麽樣的,于是朝黑人問有沒有類似樓望東那個房號的房間。

空調機箱的水一滴一滴墜入幽昏的後巷,暗黃的房間讓周茉想起那匹印在廣告裏的賽馬,四周都是怎麽也擦不掉的暗淡,沒有窗,沒有光能進來,這間房一輩子都被鑲在狹窄的門框裏。

周茉從大廈出來的腳步,沿着臺階一級一級地落。

眼淚沿着臉頰一點一點滑到下巴。

耳邊的電話裏傳來表姐的罵聲:“你真是折堕啊你,咁大個囡,就算拍拖,晚上都要返屋企!”

周茉輕輕地啜泣着,反駁:“我才沒折堕。”

表姐聽她哭,無奈道:“好了好了,你是堕入愛河,你真是完了。”

周茉靠在牆邊,擡手捂着臉:“他給我買的那條裙,都夠住維港的文華幾天了……”

“一條裙你就在這裏哭!”

“但他訂的房連個窗都沒,今晚是他送我返屋企,但我看到他房卡知道他住在邊度……他從內蒙過來的……你知不知道那裏的天有多大,你知不知道每晚都有風……”

周茉話到後面泣不成聲,表姐嘆了口氣,變得耐心:“那他省得了這頭,才能給你花那頭嘛?男人吃住都可以粗點的,你心疼他幹什麽。”

“家姐……我想租套房。”

周茉這一晚上都沒睡。

她在網上看遍了上班附近的房源,能立馬拎包入住的公寓價格都不低,表姐說她發瘋,說梁女士肯定不同意,但她越是這麽講,她越要搬出去住。

周茉第二天吃早餐時公布這件事,梁女士和她爸周老板面色都沉了。

梁女士說:“就憑你那點收入,出去就是給房東打工,你從小蜜糖浸到大,還不知足?”

周老板茶杯擱到桌面,起身雙手搭腰罵她:“都不知你在那想什麽,沒腦的,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早就開起一家鋪了!讀那麽多書還要做律師,就是出去給人賠錢的!”

周茉猛地從餐桌前站起身,渾身輕抖,雙手握拳壓住喉嚨裏的酸澀,鎮定道:“我自己知自己的事,亦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我會努力,也會走正路,請你們放心,我會回來飲湯的。”

壓在心頭的大石在她走出家門的那一刻漲滿了潮,她一直想要做的事,竟被一道大掌推着往前了。

香港這樣快節奏的城市,租房是很迅速的事,她中午吃飯的時候跟中介簽了合約,在中環的一室一廳,電梯樓,麻雀很小,但五髒俱全。

樓望東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周茉正在量客廳,天花板太高了,她手裏的卷尺一舉就彎,夠不到頂,于是對他說:“樓望東,你能搬過來跟我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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