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春
第31章 第31春
樓望東站在副駕駛的門邊, 長身幾乎擋住了所有光,周茉被他這番話說得面紅耳赤:“我……我當初才沒有對你使什麽手段呢!”
男人聽罷,眼神暗沉地擡手扶上門框, 正要關上時, 周茉猛地抓住他的衣袖, 電光火石間, 她培養出來的職業反應派上了用場:“你現在把弟弟扔在這裏, 只單單帶我回去, 你就算不考慮他怎麽想,也要考慮一下你父母知道了, 會怎麽想我。”
雨後暮色下的空氣幹淨清冽, 一道白雲被染上了晚霞,一直葳蕤到地平線的盡頭。
周茉聞到松針密林的味道,在樓望東傾來的氣息裏, 他問:“你怎麽不管我怎麽想?”
她指尖攏了攏他的衣衫,布料發出窸窣的、不順從的聲音,周茉咬了下唇,忽然仰頭朝他臉頰親了一下。
縱使是最輕微的接觸, 卻讓周茉感受到深淵在滑坡。
男人漆暗的瞳仁驀地被縷風吹了下, 蕩起一點雲紋。
周茉很快抿唇坐了回去, 她最多逾越這一點分寸了。
博物館前偌大的廣場人影漸漸稀落,太陽臨近落山,一點餘溫照着這片伫立在草原間的城鎮。樓望東踩過磚面去找陳敘嶼時,他正握着手機在查路線。
後脖頸被道寬大的手掌一掐,人就讓樓望東拽走了, 他抗争的嗓音在廣場中響起:“你信不信我回去告訴爸媽,你重色輕弟!”
嚷了半路, 發現樓望東把他帶到車邊,後排車廂的窗戶拉下,周茉一張粉俏的臉露了出來,對陳敘嶼尊重道:“您坐副駕吧。”
好像有那麽一點正規待遇了,陳敘嶼仰了仰下巴,傲嬌地拉開了副駕的門,而樓望東站在車邊,目光灼灼印在周茉的臉龐上,她倏忽縮了回去,把車窗拉上了。
有陳敘嶼在的旅途是不會安靜的,他先是拿手機拍了幾張副駕角度的照片發到家族群上,然後又問茉莉香港有哪些好玩好吃的。
樓望東扶着方向盤的雙手緊了緊,骨節凸起,一陣子沒看住,陳敘嶼都知道她從哪裏來了。
“那你什麽時候回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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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敘嶼哪壺不開提哪壺,樓望東壓了壓烈氣。
而周茉卻說:“我暫時不回去,這次是有業務出差來了北京,中間剛好趕上五一假期了,所以來這邊玩玩。”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眼神不自覺看了眼樓望東,不知道他聽見了沒有。
自從來到額爾古納,他都沒問她什麽時候走,好像故意回避這個問題。
“噢~”
此刻陳敘嶼眼神夾着揶揄斜斜掃了他大哥一眼,故意講:“那太好啦,可以跟我們一起回北京!怎麽那麽巧啊~茉莉就剛好去北京出差?”
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巧合,周茉自然不敢說是自己在衆多業務裏找到了這個項目,熬了三天三夜才競選上了法務代表,只道:“香港到北京有直飛航班,業務往來密集,很正常。”
“可惜了,我哥都不去北京。”
陳敘嶼故意講:“我爸媽說他賭氣,小時候把他扔在額爾古納,所以長大他不回北京也很正常。”
這時樓望東終于開口:“再說我把你扔下車。”
周茉發覺樓望東和陳敘嶼雖然是不常相處在一起的兄弟,但他們間卻沒有一點客氣,或許是因為陳敘嶼被驕縱慣了的性格,他說話很少考慮別人的心意,總是直來直往,嗯,這點真的很親兄弟。
所以沒有什麽隔閡,大不了就吵架,反正是親兄弟,打斷骨頭連着筋,周茉托腮想,一段關系能不用謹慎地顧忌維持,又因為親情的紐帶而清楚地知道,對方是對自己好的。
她忽然也想和樓望東做兄妹了,這樣就算隔了北京和內蒙這麽遠的距離,也不會斷。
回到民宿,周茉說了聲“謝謝”後下車,瞧,兄弟親情總是能陪到最後。
等後排車門一關,樓望東啓動車身,望着擋風玻璃對陳敘嶼說道:“回到家,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心裏清楚嗎?”
陳敘嶼眨了下眼睛:“大哥,你覺得有可能嗎?你們沒可能,我就不說,你們有可能,我就鋪墊。”
男人眼眸微凝:“聽天由命就不可能,事在人為還尚有機會。”
陳敘嶼挑了下眉梢:“我就知道你那天不會平白無故在北京轉機,他們漢人有句話,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都這把年紀了,別說香港,只要你找到媳婦結婚,朝鮮我看爸媽都敢去提親。”
樓望東瞥了他一眼:“她還跟你打探我什麽了?”
陳敘嶼輕“咳”了聲:“哥,我想吃烤全羊。”
樓望東指腹點了點方向盤:“給我在北京租個房,要帶院子。”
陳敘嶼眼神斜笑:“哥,你以前可不舍得這麽花錢啊,爸媽給你的都不要,這回還要租院子?”
樓望東雙手緊了緊方向盤,并不是什麽事都能跟弟弟說,比如周茉在北京自然有房子可住,但如果他的院子夠漂亮,就能留住她。
“明天吃烤全羊。”
陳敘嶼一聽,立馬達成交易:“茉莉問媽媽是怎麽把爸爸拐到北京的。”
樓望東長睫掀了掀:“你怎麽說?”
“我就告訴她,’你有機會問我媽媽,她喜歡早上去河邊撿石子’。”
樓望東眼瞳一凝,直接把弟弟扔下了車。
額爾古納的清晨透着廣闊又斑斓的光,雲霧浮得很低,像要壓到草原上了,可伸手去夠的時候,又只能摸到一陣風,從東邊吹來的煦風。
周茉昨晚睡得早,趁篝火晚會還沒開始、來往游客的聲音無暇穿過她薄薄的木門之前,這一覺因她疲憊了數日和習慣了許多噪音的緣故,反而睡熟了。
來了額爾古納幾天,還沒有真正到達過這條河岸。
此刻一蓬一蓬的蘆葦被風吹得似起伏的山脈,又像朦胧畫卷的描邊,汨汨生長在流經邊境的長河上。周茉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春天在額爾古納的力量,浩蕩寬廣,一層又一層地将碧綠草地和春水送來,沿着河岸走時,她想,不論今天能不能遇到,她也有收獲了——一枚晶瑩剔透的石子。
就在她險些要沉迷撿石頭的時候,一雙刺着暗花繡紋的羊皮靴停在了她腳邊。
周茉擡頭時,看見一張潔白的臉,眉目中有和陳敘嶼相似的弧度,原來弟弟更像媽媽,膚白淨美。
“這邊的石子沒有另一邊的好看。”
她的嗓音很溫和,就顯得周茉有些緊張:“是……是嗎,我看這裏的已經很漂亮了。”
周茉本是沒有膽量來河邊偶遇樓望東的媽媽的,但偏偏國人有一個特性,叫:來都來了。
既然已經打定主意要打探消息,又有什麽好扭捏,而且幹他們法律這一行的,總是需要收集衆多細微資料,才能知晰全貌。
樓媽媽左掌托了幾枚小石子,右手漫不經心地把玩着一顆,邊走邊道:“你喜歡什麽樣的石頭?大的還是小的?”
周茉下意識捂了下胸口,然後伸手從脖頸後揪起項鏈,從衣領帶出樓望東送給她的茉莉吊墜,不過指甲蓋大小,秀氣精致。
女人看了眼,笑:“很适合你,跟我來撿嗎?”
周茉有些不好意思地雙手疊在身前,點頭的時候,感覺太陽曬得她臉頰發燙。
于是她們一前一後,沿着碧藍的河與天之間行走,避免不了寒暄來歷,周茉說自己是從香港來時,女人眼睛顯然一亮,像河床上熠動的漣漪,她說:“我大兒子前陣子給我們從香港帶了些茶回來。”
人到中年,總是三句不離孩子,說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茉莉香片。”
周茉突然感覺她在叫自己的名字,也跟着不好意思了起來,蹲下将手伸進河裏攪啊攪,攪得涼一些時,又聽樓媽媽說:“他在北京出生的時候,他的爺爺來看他,高興得合不攏嘴,說要把他訓練成草原的獵鷹,他的爸爸就聽出來老人家想帶他回草原去,自然是不同意的。”
河邊臨近流水的地方,石子在燦爛的日頭下亮得發光,周茉撿起來一顆,像撿到了樓望東一段小時候的記憶,于是收進了囊中,并對樓媽媽說:“是呀,我也不想離開父母。”
樓媽媽在周茉這句話裏轉眸看向她,目光裏有一種很深邃的情感,像這看不到底的河床:“你聽過孟母三遷的故事嗎?”
周茉微微一怔,相傳孟子的母親為了孩子能在良好的氛圍裏成長,不停地搬家,直至找到好鄰居。
很家喻戶曉的故事,周茉點了點頭,卻意識到樓媽媽這麽問,或許是她曾經也這麽做過。
“那時候鄂溫克族還生活在山林原野上,望東的爺爺就是一個部落酋長,但這個酋長能者上位,并不一定非要我的孩子延續。而且我和愛人都在北京的民族大學畢業,所以進入現代文明的意識和他的觀念發生了矛盾,我們認為在北京,望東也一樣可以學好騎馬射箭,因為他爸爸是最好的獵手。但事實證明,那樣一個小小的馬場裏,養不出馳騁的戰士,後來我們又換了更大的馬場,而等望東七歲那年,他的爺爺又來了,說草原上像他這麽大的男孩都去參加賽馬會,想讓他也去。”
周茉驚訝地睜大眼睛:“才七歲?”
樓媽媽無奈笑了笑:“我們說生活在城市裏比的不是馬術,是學習成績,老人家就很生氣,但他又疼孫子,那時候望東每天都要喝七八瓶牛奶,他爺爺就跑去郊區的農場給他找最新鮮的牛奶,回來就掉眼淚了,說他養在草原上的牛羊要是能牽來北京就好了。”
周茉聽得鼻子酸酸:“那陣子确實物資比較緊缺,不過他也太能吃了。”
樓媽媽不由笑出了聲,指尖從河邊的淺水灘裏撈了枚指甲蓋大小的橙色石子,遞給了周茉:“暑假的時候,我們就讓爺爺把他帶回草原去,這裏能吃到最好的牛羊和鮮奶,還能讓他看看同齡的孩子是如何騎馬射箭的,只有在這種環境裏,他才能耳濡目染地學到最好的騎獵。”
周茉接過那枚橙色小石頭,說了聲:“謝謝,那他也願意去麽?”
她拿的是一個透明奶茶杯,此刻被投進了這顆石子,又被樓媽媽澆了水進去,在光照下色彩缤紛。
“我們哄他,就說等暑假結束後,就來接他回北京。”
周茉的目光凝在浮動的小氣泡上,石頭往下沉,好像知道樓望東為什麽不喜歡說對将來的承諾了。
因為一旦許下,人輕易就會食言。
樓媽媽的手在河邊又撥了撥水,對沉默的周茉讪讪道:“然而在那段時間,很不小心……懷孕了。”
周茉望着那杯水的眼瞳睜了睜。
此刻有春風拂來,周茉輕咽了口氣,不知道該怎麽接話,畢竟這個原因也讓人理解……家裏鬧騰的孩子走了,年輕的夫婦又确實熱烈。
寂靜中有蘆葦在發出沙沙的聲響,周茉小聲地說:“那也是要解釋一下,他就明白了,過陣子再去接他回家。”
樓媽媽微側頭,看向周茉站在光影下的臉頰:“那會就趕上政府動遷,讓生活原始的鄂溫克族進城聚居,與此同時林場的機盤開始轉動,伐木工人大批進山。望東的爺爺帶着他走了許多地方,因為部落在消亡,從此以後不會再有酋長,但他還是讓望東留了一點長發,就算鄂溫克傳統被現代環境融解,也依然有凝聚族群的精神象征。”
周茉手裏的石子滴着一串串水珠,陽光下像一行行清淚。
這個故事仿佛這一枚枚石子,古老,但又确實存活至今。
她和樓媽媽就這樣一直沿着河邊走,撿了滿滿當當的石頭,感覺那杯子都要破了時,周茉猛地反應過來,為什麽樓望東會對她說“沒有讓你承擔受孕的風險”。
恐怕他小時候就聽了父母所謂的“不小心”,就算長大懂事,還是始終被這種所謂的意外籠罩而謹慎對她。因為他的弟弟就是意外來的,而他的父母也因為這個“意外”而錯過了帶他回北京的時機,再後來,他就被爺爺的責任托付在此。
想到這,周茉驀地握住了手心的石籽,她忽然很想很想帶樓望東出去。
不論是香港還是北京,她就是想帶他一直走,不需要固守在任何地方,永遠都能自由地随處落地。
而香港,就是全球最自由的航飛城市。
周茉往村子回去的時候,步子不由越走越快,而樓媽媽卻沒有跟上,周茉想去找樓望東,又不想沒禮貌地走掉,于是對她說:“阿姨,謝謝您帶我撿這些漂亮的石頭,我晚上請你吃飯,我住在河邊民宿,我一會去哪裏找你呢?”
她的話很保護隐私權,如果樓媽媽不願意告知住址,可以來民宿找周茉,但這句話又有些心虛,因為知道她是樓望東的媽媽,自己還在裝。
果然,感覺對方看她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長了。
她對周茉說:“我兒子晚上會在院子裏烤全羊,你也一起來。”
周茉一愣,旋即捧着石頭站在街角有些踟蹰,那不就讓她知道自己認識樓望東了嗎,是裝作剛認識的朋友,還是當場掉馬呢!
但烤全羊又很香,周茉不由咽了下唾液,想吃烤全羊是很難的事啊,非得人多,又要有好羊,還要有好廚師。
“我……我如果吃的話,會去找您的,謝謝阿姨。”
撂了話,周茉又跑了。
這次她一口氣跑回民宿,一路捧着杯五彩斑斓的小石子蹬蹬蹬地上樓梯,生怕水灑了,可這一路陽光明媚,将濺出來的水珠也染上了寶石般的光芒。
直到她拐進走廊的瞬間,一道長臂仿佛是早已蹲守在那裏的捕獸夾,将她攔腰抱緊了。
周茉驚“啊”了聲,手裏的水杯險些要潑出去時,一道大掌堪堪接住,就像托住了她懸緊的心。
拐角處背陰,高大的男人也将她後背抵到牆面,周茉跑了一路,此刻一直在喘着,他摟住她腰的力道也在收緊,春日裏衣衫纖薄,她就穿了件紗綠色的連衣裙,此間被曬出薄薄的汗,都悉數被他單衣貼了上來,她的每一處起伏都沿着他的胸膛嵌入。
周茉知道是樓望東,只有他會讓她沒看清臉時就臉紅心跳,雙手推了推他堅硬似鐵的肩膀,呼吸起伏得愈快了,對他說:“樓望東,我要……要喘不上氣了……”
他俯下身來,裝滿彩色石的杯子被他放到一旁的窗臺邊,一窗之隔就是她的房間,她差一點就跑進去了!
而男人還湊了近來,耳廓擦過她發熱的臉頰,像是在聽。
周茉抓着他肩頭衣衫的手在收緊,他沒有說話,沉靜中,只有她在給他喘着聲音。
明明有風吹來,可卻和在河邊時不一樣,這陣風吹得她越來愈熱,等她回過神來,才知是樓望東的氣息在撩撥她:
“晚上去我家吃烤全羊嗎?”
周茉猛地又是一顫。
樓望東的媽媽剛才就邀請她去吃飯了!
怎麽他又提這件事……
“烤全羊要……要做得好吃,誰做呢……”
“我沒做過,但我的廚藝很好。”
他的話燙在她耳邊,周茉笑了下掩飾緊張:“你又沒給我做過飯,我不信。”
“那今晚就第一次給你做。”
是他第一次做烤全羊,也是周茉第一次吃他做的飯。
樓望東得虧有種族優勢,讓周茉心裏給他解釋:他話裏的歧義是因為語言不通。
周茉低了下頭,小小聲道:“你家裏有爸媽在呢……”
這時男人似乎覺得她好玩起來,氣息去湊她的臉,摟緊了她,仍覺得不夠親密,右手的長指忽然把玩起放在窗邊的那堆石頭子兒。
“嘩啦”一聲,水流都溢了出來,周茉護着寶貝,推了推他像面石牆的胸膛:“你別碰它,會弄得到處都是水的……”
男人的長指從裏面勾出了一柸豌豆大小的閃閃發光的石籽,連帶着水都在他指縫纏纏繞繞地滴答,一串又一串地流下,這些都是她花心思撿的,他這樣随意把玩,就像蹂躏着她一樣,偏那些石頭在他大掌中顯得那麽渺小,他一把就抓住了,對她說:“你不是見過我媽了嗎?”
周茉眼瞳猛地一睜,帶水的石籽們在他掌中被摩擦出了聲音,也在摩擦着她敏感的心,她說:“篝火晚會上嗎……”
樓望東沉笑了聲,眼底有彩石映照的光,俯身望着她說:“想加入我家嗎?”
周茉被他欺壓得夠厲害了,總不能還像石頭籽兒一樣讓他拿捏,她再對一個男人動心,也不能沒有腦子,她心底确實想加入,但又不想讓樓望東得意地把玩她的心,于是便顫顫地叫了他一聲——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