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春
第38章 第38春
生活在深林裏的民族, 最擅長馴鹿,他們逐水而居,也和鹿一樣, 喜歡潮濕的地方。
因那裏的「狹壁」間長有新鮮潤滑的泉水, 獸類伸出粗大的舌頭刮過, 頃刻在這處無人抵達過的夾縫裏遍布它呼出的熱浪, 标記為它的領域。
要找到這處花園并不容易, 是以要大口大口地嘬取。
但最鮮嫩的香味藏于壁縫內, 公鹿往裏伸入着舌頭,物競天擇出來的優越本領足夠靈活地勾出水汁飽滿的食料, 而高大的馴鹿還有堅硬的鹿角, 它就像鼻梁,幫忙頂開縫道,好更猖獗地、明目張膽地搜刮着這裏, 遍地都弄得濕漉漉的,被撬過的地方顫顫地傾頹,合不攏。
吃得正上瘾的畜生聽見鹿哨也不會罷休,它們尋了太久, 終于才到達此處, 一波波的「鹿哨」反而讓它們更大快朵頤, 鹿哨越是叫得急,越是讓禽獸興奮。
在春季,河水漲起,漫出防線,樓望東看到柔軟的蘆葦乖順地生長在小河兩邊, 他伸手撥了撥,黃昏般的光影照進去, 一片粉色。
連同他的瞳仁也照燙了,欺身看向陪他一同玩馴鹿游戲的女孩,嗓音浸滿潮啞,對她說:“像濕雲,會下雨。”
雲是什麽樣的形狀,畫它的時候,一個弧線中間有道微妙提筆。
周茉甚至懷疑,樓望東是叫她一起去看。
竟扭捏地坐起身,擡手扇了男人一巴掌。
他跪在她身前,眼睛猩紅,如夜裏燃着的篝火,而那一雙嘴唇剛飲過茉莉水,晶晶地透亮,此刻被她扇了下臉頰,愈加像添了一把柴,烈火燃起,他舌頭舔了下水唇,當着她的面俯身,咬她的頸。
周茉才知,馴服野獸不是這麽簡單的事。
她靠近的樓望東也不是她所理解的人群。
他問的“能親一下嗎”,并不是親的嘴巴。
而他的「一下」也不止是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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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茉雙腿早已綿軟,此刻不受控地蹭着褥子,指尖抓他的後背,哭不像哭,求饒不像求饒,就這樣仰着頭,被野獸叼着脖子。
樓望東的大掌順勢把玩着。
滿腹的粗糙刺棱,養尊處優的兔寵怎能受得住,避不開地驚顫,被野獸抓住了,難逃一劫。
這處院子令周茉回到了北部草原,有獵人,有獵物,猛草叢生,逃離了一條蛇,逃不掉他的舌。
從冬到春,日光一天比一天長了,而雪融天霁,曾經被掩蓋住棱角的「山峰」倏忽在此時伫立。
生活在草原時,周茉站在山下,時常會伸出道手圈成一個圓,像遠遠地把巍峨的山峰握在手中。
如今和樓望東談了戀愛,他牽着她的手去握住。
教她怎麽上下丈量「山脈」。
樓望東生于曠野,沒有被束縛生長的不止是靈魂。
他握着她的手背,青筋一道道繃起,在她潮濕的手心裏野蠻擴張。
十指連心,連同她的心也在驟緊驟縮,她的眼眶泛起更多的朦胧水意,她這樣小的「心房」裏,怎麽能承受他那樣大的「沖擊」。
可他仍不肯松開她的手,啞聲哄着她:“別怕,茉莉,我們多熟悉熟悉,好嗎?”
談戀愛自然是熟悉對方的過程,考量是否能做合格的伴侶,但周茉以為循序漸進,可男人的節奏逼迫她勇敢,此刻她被他呼吸壓着,如草原猛烈生起的風,将她的理智吹得搖搖欲墜,她哭顫着聲說:“樓望東,你好大膽……”
一點都不像第一次談戀愛的小夥子。
可他被她說得有些無辜,俯下身親吻她的額頭,健碩的胸膛也貼了上來,他們側躺面對,眼裏有無盡的潮情在交融,周茉想挪開視線,他就用握緊她手腕的力道控制着她。
她手上早已滾燙了,發麻了,聽見他說:“不應該這樣嗎?男人都應該這樣,難道讓女孩子主動?”
周茉面頰發燒般往下埋,又怕看到他貼在自己手背上的大掌,可視線平視,又是樓望東的胸膛,上面仿佛有汗珠,還有一顆生機勃發的心髒。
大地的四季往春日傾移,周茉上齒緊咬着下唇,樓望東這時忽然松開她的手背,言語裏調着啞笑,在周茉慣性保持手勢時,猛地聽見他說:“女孩子也可以主動,只要是茉莉,怎麽做我都喜歡。”
言語的真誠并不代表他身體就老實。
相反,越是一方面粗魯,才要在嘴上道些虛僞公子的話。
可他已經說到這份上了,周茉還能如何辦呢?
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她剛才還情急扇了他一巴掌。
周茉不想說對不起,但他此刻的态度顯然在說:我沒關系。
又顯得她不得體起來,只好滿足他的願望。
又因為羞恥,想找個地方埋住臉時,樓望東撫着她的腦袋,用起伏的健壯胸膛擁抱着她。
擁抱是漫長的,一夜都相貼着,她竟在手心被潑滿後無可阻撓地滑入黑夜,那些緊張、急促的心跳,潮紅的毛孔都還在,但因為疲累到了盡頭,一切都被睡意包裹。
手酸無比時,周茉會甩一甩手腕,有時甩手腕也不一定是因為手酸——
“這只筆寫不出字來了。”
辦公室裏,明亮的燈光陡然照着周茉的指尖,有同事經過看到她在甩手腕,給她遞了帖藥膏,周茉只好撒謊,說是在甩筆。
不然怎麽好意思貼着這副藥膏,讓樓望東看見,必定要用一雙意味不明又得意的眼神看她了。
因為今早醒來時,他就用這個眼神對她說早安,周茉裹住被子讓他出去給她拿衣服,又想到那房間裏有蛇,不知道爬走了沒有,他拿着給她買的藍色西裝回來後,周茉擔憂地看向他,讓他小心處理,他就用那雙更沒有掩飾的瞳仁看她:“你今晚還來我房裏麽?”
周茉甩得右手腕更酸了。
從來沒對下班時間這麽敏感過。
法務組例行加班,公司裏有食堂,周茉于是摸着手機給他發信息:【還要開會,晚餐你自行解決。】
樓望東給她發了個定位。
周茉一瞧,眉心就微微凝起,她怎麽不知道他有這個愛好。
于是編輯微信發過去:【戲曲好聽嗎?】
人間極品:【陪外公來,這兒離你上班地方不遠,收工了喊我去接你。】
周茉今早上班的時候給樓望東的微信名改了備注,誰叫他非要開車送她,說她腿腳和手都不便。
北京城的早高峰,這樣的距離,她騎自行車都比坐車快。
周茉困得坐在工位打哈欠,又給自己沖了杯咖啡,看了眼腕表上的時間,現在過去應該還沒散場,就不必讓他中途退場接她。
而且他不是陪外公去的麽,要是樓望東被她叫走,老人家恐怕要怨別人沒眼力見了。
湖廣會館坐落在西城區,曾為明代張居正舊居,清朝時“旗漢分治”,漢人只能住在外城,這會館就成了進京趕考的漢族學子在外城的落腳之地了。
周茉走到會館門口時看了眼石碑上的介紹,金色琉璃瓦檐門內幽幽傳來絲竹彈唱之音,百年前不得進京的索倫部,今時今日終于逃離枷鎖,但那些功名,卻沒有一個字被刻在石碑上、傳于戲曲中。
越往裏走,朱紅色的梁柱與燈光交映入瞳孔,周茉一時間未能從昨夜的山原心境裏回過神,耳邊就傳來掐着聲線的袅娜唱念:“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茶蘼外煙絲醉軟……”
戲還沒結束,周茉索性随心去找他,樓望東生得高大顯眼,找起來并不難,她一路游花園,順帶在這兒喘口氣。
其實她心裏明白,因為昨晚的事,她見他緊張,所以一直在做準備。
談戀愛就是學習一個全新的領域,總是要跟着同伴的節奏走,而他一進,她便亂了。
上到二樓東側的回廊,在高處能望見更遠,她始終不信樓望東會來這種地方,滿牆雕龍畫鳳,樓梯也是窄窄的,紋飾的精美讓這戲臺像個螺钿匣子,抽屜一拉,就有曲調落下:“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豔晶晶花簪八寶填……”
周茉忽然有些迷茫,正轉身拿出手機給他打電話,忽然在拐角的包廂門框內,看到一張深俊的臉龐。
此時那挂在牆上的黑底豎屏跳出了一行字:【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憐三春好處無人見。】
他的輪廓映着“天然”二字,這音樂像唱出她的心聲。
忽然,她手裏的屏幕一亮,男人接通了她的電話。
“喂。”
高大的身影披着暗黃的光影走出,周茉竟下意識縮到粗高的紅木柱後,瞥見男人握着手機走下樓梯,不時有人影上下,周茉握着電話聽他講:“完事了嗎?”
她耳膜連着心尖在跳,腳步輕輕跟在他身後,驀地,她身子一頓,看到男人從兜裏掏出了煙盒,推出一根攜在嘴邊。
打火機的光跳動在昏沉的晚清橫梁下,男人吸煙時面頰微陷,印在她瞳孔裏的還有詞牌上的字:沉魚落雁。
周茉沒來得及開口,這時戲臺子唱到:“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
男人往後門走的長腿一停,他長指夾下香煙,問她:“你到了?”
就在樓望東視線擡起望向四周時,周茉猛地縮緊肩膀躲在樓上的柱子後面,輕“嗯”了聲,聲帶也在顫,像發現了他抽煙的秘密。
因為樓望東說過,他不抽的。
女嬌娥的歌聲圍繞在她耳邊:“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樓望東說:“我在二樓包廂,你在哪?”
“我……我去找你……”
男人沒有再往後門走了,而是長身斜倚在門邊,語氣輕調:“我外公在那兒,帶你見一見麽?”
周茉望向他剛才出來的包廂,不由繞過樓梯,穿入走廊往那去,說:“好,我快到了。”
如此他就不會抽那根香煙了。
剛認識的時候,他不需要在她面前避諱不好的習慣,那會他也沒有抽煙,說明他沒這個癖好,所以是最近才染上的嗎?
這樣想着的時候,她已經站定在他剛才出來的包廂門前,敞開的門框映着她的身影,隔着一條長長的走廊,樓望東從盡頭的樓梯走了過來。
男人雙手插兜,周茉眉心微微凝着,該戳穿他麽?
還是他有什麽心事,就像那詞曲唱的“愁顫”,所以需要抽煙壓下去?
此刻樓望東右手從兜裏伸出,虛扶在她身後,周茉在見他外公時思索對策。
老頭像棵精神矍铄的高山松,笑容和藹地看向周茉,聽着樓望東介紹她:“周茉,周而複始的周,茉莉花的茉。”
外公笑得紅光滿面,邀請周茉落座,說着寒暄的話,他的口音帶着京腔,腰板仍然挺直,對她道:“周小姐在北京工作嗎?感謝感謝,把我大外孫帶來了。”
周茉被戴了頂高帽,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樓望東,見他也沒有要否定,只眼尾挑着一縷光影看她。
門外人來人往,戲曲唱罷收場,周茉溫聲道:“您叫我茉莉就好,我是外派來公幹。”
“噢~”
老人家面上的笑凝了凝,喃喃道:“所以又要走了嗎?”
周茉垂在腿上的雙手攏了攏,他這個“又要走”,似乎是說樓望東。
她忽然不想提老人家不高興的事,只說:“這個項目還要做一陣子,到時候看安排去哪裏出差,可能還在北京。”
像是在安慰人,樓望東目光瞥了周茉一眼,她抿了抿唇,不知道他是不是因為外公失落的原因,抽上了煙。
這時正廳陸續有人退場,周茉也站起了身,聽樓望東說:“外公,我們送你回家。”
外公擺了擺手:“王叔在外面等我,太晚就別送了,送來送去,能送得了幾次。”
周茉在這時說:“能送一次是一次嘛。”
老人濁目微轉,看向了周茉,她這時朝樓望東說:“走嗎?”
話落,她聽見外公微不可察的嘆息。
老人家才緩緩開口:“茉莉是哪裏人?”
“香港的。”
老人家又問:“望東,那你留港的申請辦下來了嗎?”
周茉看見樓望東剛才攜煙的指腹碾了碾,像是犯了煙瘾,說:“還沒。”
于是,這位年過八十的老人擺了擺手,說:“不用送了。”
周茉忽然心裏湧起了酸楚,想扶老人的雙手懸空,但她能怪誰呢,樓望東的外公或許覺得他們是胡鬧。
這時垂下的手被一道溫熱的大掌握住,樓望東牽着她往樓下走,跟在外公的身後,老人家不扭頭,男人就徑直道:“我還沒能留港,茉莉就敢跟我在一起了,虧您還是上過戰場的人,怎麽就說「不」了?”
屋外夜涼如水,黑色轎車停泊在衆人面前。
老人家微側來的目光落在周茉和樓望東牽住的手上,感嘆了聲:“年輕,年輕真好。你不管是留在草原,還是回來北京,外公都沒有說過「不」,因為我當初就是從額爾古納一步步走到這裏,我就想,別人可以,憑什麽我不行。時至今日,我想不到我的孩子也要走這一條路,那你就憋着一口氣,證明給我看,你能走到香港。”
周茉深呼吸,見老人家坐進車裏,還是扶上了車門,朝樓望東道:“你送外公回去吧,這裏離我們住的地方很近,我走回去。”
樓望東仍牽着周茉的手,将她送進後排車廂,接着自己坐到副駕駛上,一副要逼他外公接受自己戀愛對象的态度,說:“您就只允許我媽拐帶我爸,不允許我跟茉莉走。”
“你……臭小子!”
外公指着他說:“那是你爸黏過來的!”
周茉坐在旁邊不敢出聲,樓望東說:“噢,那你當初為什麽不阻止?”
外公沉聲道:“你媽媽如果不是找了你爸,你也不會被你阿爺帶回去,我把你養在身邊,必然不會讓你這副樣子。”
周茉聽到這眉頭微微一凝,轉頭朝外公道:“他這樣子不好麽?借用一句唱詞,’可知我一生愛好是天然’,樓望東就是天然的。”
話一落,車廂陡地安靜了下來,周茉不由緊張地揪着手指,好像駁嘴了,但是老人家嘛,脾氣是有的,愛孩子是真的,應該不會真的生氣吧……
這時開着車的司機叔叔成了打破沉默的人,他笑了聲,說道:“喜歡上了,就是沒法子的事情,人姑娘家的爸媽指不定比您老更想拆散他們呢,不勞您唱白臉了。”
外公花白眉頭一皺:“誰說我要拆散他們!”
一時間,周茉怔愣得不敢擡頭,而坐在副駕上的樓望東輕“嗤”了聲笑。
年紀越大的人越像個小孩,樣樣都要順心才好,等這車停到小區門口,周茉才從緊迫的氣場裏得以喘口氣,而樓望東的外公則仰着頭,朝外孫說:“非要送,現在還要你王叔送你們回去。”
樓望東牽着周茉的手,說:“不用,我們走回去。”
王叔勸道:“路還挺遠呢。”
樓望東眉眼攜着夜色的冷靜,朝外公道:“跟她一起走,就不覺得遠了。”
他說的是回小院的路,也像是在說,和周茉走在一起的歸路。
老人家站在鐵閘門前,脾氣也像這道鐵門一樣陳鏽不太硬朗了,只是依然板着一副嚴肅的臉,督促着晚輩:“那就走着瞧。”
周茉忽而笑了笑,想起了考察樓望東的表哥表嫂,而樓望東面對自家人,經受的打磨更重些。
兩人并肩走在月色下,路邊抽了嫩枝葉的樹影在地上晃,周茉忽然說道:“忙了一天了,累得想學別人抽一支煙放松放松了。”
說罷,樓望東濃眉猛地一凝,眸光落向了她,周茉的手就要順勢探進他的褲兜裏,想将他抓個正着,好讓他知道,既然你敢抽煙,那她也跟着學!
剛摸到他褲袋邊沿的手腕被握緊,周茉的眼神就仰起直直地看他,男人竟然還能想出個理由阻止:“乖,回去再把它掏出來給你玩兒。”
她眼瞳顫着一睜,手腕掙脫開,又被他牽住指尖,周茉在他燥熱的大掌中染紅了臉頰,但她現在還要強裝正經地說:“你騙我,你說過你不抽煙的!”
或許是因為她那句「你騙我」,他沒法撒謊了:“你回香港,我就抽了 。”
頭頂的樹葉沙沙作響,有風吹了過來,在周茉怔住的瞳孔裏刮出了霧水。
良久,她輕輕地抽泣出聲,忍下的酸澀在鼻尖和喉嚨裏打轉:“那現在呢?因為外公的話嗎?”
“嗤。”
樓望東雲淡風輕道:“那老頭說多兩句他就點頭了,就是想我求他同意,要人哄要人陪。”
周茉仍低着頭,手背被他攏着,她不想樓望東抽煙是因為她,說:“我不是站在你面前了嗎?是抽起來就戒不掉了麽……”
男人喉結壓了壓,頭頂樹木影* 子變深,春天的枝葉在生長繁衍,樓望東将周茉的手放進他褲袋裏掏。
她驀地瞳孔一睜,內裏并沒有煙盒,他的話和樹影一起落下:“你剛才說一生愛好是我的時候,就戒了,人沒了愛好是很寂寞的事,所以我活久一點,你就愛我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