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春
第49章 第49春
蒙古草原上生長出來的駿馬, 體格強悍,耐力持久,腹緊有勁, 且馱人時能穩中疾速, 茉莉坐在上面, 不會被癫得摔跌下去, 又能一路被疾馳入腹地。
「水澗溝林」, 健碩的「鐵蹄」長驅直入, 蒙古帝國便是在這樣的「開疆拓土」裏霸占掉每一處領域的縫隙,如此還不夠, 還要用這鐵蹄「開拓」再開拓, 「擴張」再擴張。
蒙古野馬的特性便是吃苦耐勞,堅硬勇猛,而周茉終于在這一次「騎射」中身臨其境地感觸到廣袤草原帶來的恐怖震撼, 這裏存在的生命有着頑強的不屈服性,他們可以為了一次狩獵而「鏖戰一夜」,盯住「一對兔子」眼睛猩紅地看着。
一對兔子能有幾兩肉,但對樓望東來說, 這肉粉白嬌嫩, 沒有骨頭, 而且天然好動的兔子,越是撲騰着,越是吸引他「繃弓緊箭」,一手獵得一只,當寵物豢養也行, 送入口中解饞最好。
而行至中途,樓望東忽然問周茉:“要不要去那邊走走?”
他指的是氈房的帳門。
猛地, 周茉在這急烈奔騰的馬背上被狠狠颠了一下,她吓得出了一身薄汗,緊着聲帶說:“不……不去了吧……樓望東……樓望東……可不可以緩……”
“嗤。”
男人在她頭頂落了聲沉笑,好似對她的膽小怯懦有了馴獸的興致,周茉如今騎馬難下,他站立時是如此高大,陡然将她整顆心都懸在半空,他扶着她的腰說:“乖,哥哥之前是怎麽教你騎,你便怎麽做。”
他今夜自稱幾聲哥哥,周茉不得不聽從他的教導,也終于知道為什麽古人練功的站樁裏有紮馬步,雙腿需得緊緊盤住馬身,如此馬在行進時才不至于将她颠得身散,但她的魂已被震碎了幾片,在塵埃裏發着光,而後被樓望東一件披風蓋在了身上。
周茉瑟縮得懼怕,可樓望東偏要練她的膽量,她哀求地喚他:“樓望東……”
“不是見過父母了麽?他們不是同意了麽?嗯?茉莉,你之前的這聲‘哥哥’是怎樣叫的?”
離開溫暖的氈房,深夜的冷風頃刻将她吹得抖動間打起了寒顫,她雙手緊摟着樓望東的肩膀,可這種在夏季裏的冷不是真的冷,而是一種近于水草豐沛時蒸出的片片細小水珠,如絲如霧,覆在了鬥篷上,而這件寬大的鬥篷連同樓望東也蓋了進來,他們在隔絕了草原雨露的衣被下緊貼,外面夏風低掠,推着她往「火源」上靠。
身下這匹野馬的「鐵蹄」有節律地邁入「草叢濕地」中,發出聲響,周茉從前很不喜歡夜晚的風,吹得她寂冷,如今她竟希望這風大些,這夜濃些,掩蓋住,把一切都掩蓋住,可碰上深夜的草原,不服管教的烈馬就會放縱,速度完全由它掌控,而樓望東在這時還狠揮了下「馬鞭」,引周茉哭着說:“哥哥……哥哥……”
男人滿意地悶“嗯”了聲,伸手将鬥大的披風帽給她蓋到頭上,吻了吻她的臉頰,啞聲道:“哥哥在這,以後我們是一家人了。”
周茉的淚打濕着眼尾,一泡水不停地被堆積在身體裏,又想要出去,又被堵塞着,于是越堆越多,溢在眼眶裏,視線全然模糊,天際上都是搖晃的蒙星。
背風的山坡多了暖意,隔開草原的風聲,周茉更清晰地感知到他強大心髒的搏動,她被樓望東放到了草坪上,廣闊漫野,頃刻成了她的河床。
他傾身壓來時,獵獵的風聲再次響起,響在她的眼睫上,臉頰處,鼻尖,嘴唇,周茉被吹得咬着下唇,情不自禁眯了眯眼,樓望東就突然像條獵狗,叼食她的脖頸!
周茉驚叫了聲,男人便惡作劇般得逞,沉沉地笑,笑得胸腔在震,貼着她震,夜晚廣闊無人的領地,周茉感覺身下的「莽草」也在茁壯成長,草原的夜晚,是萬物蓬勃的時機。
她的指尖劃了下他的後背,又被風撞跌去一般,摸到了身側的鬥篷,周茉竟在這時還怕冷風浸到他身上,抓着鬥篷蓋向他,手心觸碰到男人肌肉虬結的後背,在發燙。
那鬥篷突然被「飓風」沖滑下去,周茉再抓起蓋在他身上,又被撞散了,第三次的時候,她就顫顫地哭得不能自抑,指尖抓着鬥篷在用力扯着,聽見他說:“茉莉怕我冷,不如用自己蓋在我身上。”
話一落,樓望東轉躺到草坪上,他從小以地為床,柔軟潔淨的綠草沒有棉絮的厚重濁物感,又有大地的青綠之味,如今幽暖花香蓋在他身,令他陡然間——心曠魂怡。
他在無盡的草原腹地,遇上了一枝茉莉。
斜坡令她陷入,完全地陷入高高漲起的勁草之間,周茉仿佛就活這一夜了,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這些生命活了一剎,只在短暫蘇醒的時刻繁衍,無限地——繁衍。
将積攢的所有氣力都掏出來,等待黎明破曉的時分死去。
她原來,還沒跟樓望東一起看過日出。
或許為了這一刻,她可以繼續承受草原「烈風」的沖擊與「夜」生出的濃稠黏密,這裏除了星辰,沒有任何的光,她就伏在大地上,感受它脈搏的起伏抽動,感受她的呼吸與喉嚨裏輾轉出的濕意,感受這無邊曠野裏,只有彼此為依靠的「緊密相連」。
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在此說出,她已喪失理智的能力,所有的脈絡都回到肌膚上,回到她細致的毛孔中,在這裏也不需要任何的思考,只需感受草原「大地」充進來的能量,它将她被掏空的身體再次填滿,使她從無盡的生命之力裏獲得養分,她又要漲起來了,像每一個毛孔裏都住着一個氈房,風一吹的時候,它們就舒舒地鼓了起來,呼呼地又豐盈飽滿。
帳門被打開的瞬間,氈房潑出來了許多的水。
「芨芨草」攜上了雨露,黎明破開了漆暗,「巨陽」也播撒向大地。
「日出來了」。
将一條夜裏如淫雨霏霏的小河照得波光粼粼,盈盈如晶珠,滋養着蓬勃的芨芨草。
樓望東的手臂環在周茉的身後,将她抱在懷裏,吻了又吻她的臉,細密如織,對她沉落了聲:“這裏有一條河也是我的,就叫茉莉河,它只為我而流。”
日出的金色鍍在她飛粉的圓肩上,她不知是否聽見,或者已經昏睡,但沒關系,語言并不重要,他以後會去做到。
樓望東把她像抱小孩似的往氈房裏抱去,鬥篷将他們蓋在了一起,風和雨都吹不進來,他們自會制造自己的雨露風日。
周茉一直昏睡至中午,但還不夠,只是他們需要回香港了,她在有一點意識時強撐着醒來。
入目,是樓望東赤袒的後背,他坐在床前,一一收攏着行李,大約是這細微的聲響将她叫醒,她應該有一點起床氣,可看見他的後背像一堵堅大的城牆,線條起伏如延綿的山脈,結實,有力,上面被她劃了紅痕,又像無堅不摧的紅岩石。
她竟生出一絲想從背後抱住他的沖動,變成了一個……她自己不認識的女人。
因她從前,從未這樣想要主動抱男人,還是從後面抱去,顯得她太過黏人,壓着這點沖動,就這般愣愣出神地看他後背,間或他擡手去提箱子,手臂就粗實地贲張起肌肉,他壓着她的時候是否也是如此,她的指尖來不及感受,在那種時刻,她其他地方都來不及感受了。
忽然,樓望東像有預感般轉過了身,就好像突然想起來他有個女朋友,看看跑了沒有似地,轉過了身。
就正正與周茉睜着看他後背的眼睛相視。
她眼瞳一怔,竟下意識閉上假裝還沒醒,而樓望東眉梢一挑:“我都看見了,還裝什麽?醒了為什麽不起來,喜歡這張床?”
男人開始往床上過來,周茉兢兢地往後退,這一退,兩條腿便發軟得不行了,她一手裹着被子,一手還得撐在床上才能坐起,說:“幾點了?”
這一問,便透了道啞聲,周茉又吓得擡手捂住了嘴。
只是這一捂嘴,眼眶便潮濕了,她感覺自己好像走不動路了。
樓望東來抱她,周茉開始着急:“得……得趕緊去機場了……”
“放心,才十二點,我抱你去洗漱,吃了面再出發。”
她見他醒來,以為已經很晚了。
但聽到這句話,才稍稍松了口氣,腿還是軟的,很軟,但她不敢跟樓望東說,只道:“幫我拿件衣服可以嗎,謝謝。”
他把她放落地面,眼神又在她身上掠了眼,周茉抓着的是她昨晚被他弄散的長浴巾。
喉結又滾了滾,啞聲道:“好,穿藍色可以嗎?我見你有條藍色的裙子。”
周茉點了點頭,正想着他還蠻有主意的,不會又問她要穿哪件,等他拿衣服進來時,周茉看見他穿了件藍色衛衣。
噢,和她這條裙子一個色系的呢。
周茉收拾妥當出來,怕自己走路的姿态太過怪異,就盡量不走,手裏的洗漱包放到行李箱後,就坐在椅子上,等樓望東把面放在小桌前,她要端起來吃,樓望東說:“燙。”
于是她就湊到小桌前吃,樓望東也湊過來,于是周茉一擡睫,隔着氤氲袅娜的熱氣看到樓望東近在咫尺的臉。
昨晚夜裏一切如堕幻境,但他的臉在濃暗的霧中愈加輪廓深邃,他身後是茫茫草原和浩瀚星辰,他跪在她的面前,卻直挺着腰,狹長眼睛半明半阖地垂下,用他高傲的掌控欲睥睨着她。
迷離又漫無邊際的網朝她罩來,他是兵臨城下進攻猛烈的王。
周茉兩條腿緊緊閉着,身子也縮成了一團,就縮在小桌前,一碗面讓她吃得面紅耳赤,不敢吭聲。
快一點吧,嘴巴吃快一點,就能趕緊離開這張桌,離他的呼吸遠一點。
吃到最後,周茉嘴巴塞得滿滿的,樓望東就坐在她面前看她,唇角勾着一抹笑:“茉莉餓壞了。”
周茉确實是餓着的,就點了點頭,男人用紙巾給她擦嘴巴,說:“瞧,胃口就是能被撐開。”
她只是想趕緊吃完,早點去機場而已。
誰叫他突然湊過來一起吃面,害她緊張又着急,自然也不能這麽解釋,最後說:“可能是因為要回香港了,吃不着這麽樣的面了吧。”
“怎麽會?”
樓望東單手把行李箱放進後車廂,扶着箱蓋壓下時,眼神也朝她壓了下去:“去到香港,我日日給你做。”
周茉有意無意地扶着車身,緩緩踱步到副駕駛門前,又緩慢地爬上去,一顆心卻無法緩緩平靜,看着樓望東将氈房的門鎖上,心裏忽然有些舍不得了。
但是,當初這輛越野車不也以為很久都不能用了嗎?
以為會被塵封進地下停車庫裏,但樓望東因為生意回來了,她又利用假期回來了,他們又坐上了這輛車,行駛在曠野的腹地上,草地延綿無盡,無法預知下一段路是河流還是山脈。
所以,誰也不知道這扇門什麽時候又會被掀開。
到達海拉爾機場,好在時間還早,周茉就慢慢地走,樓望東牽着她的手,熟練地去做托運和打印機票。
周茉還記得上次是跟樓望東一起從這裏飛去北京的,那會他還默默跟着她辦理登機,而現在他已經歷了數次,為她奔赴了數次,所以早已不需她提醒。
周茉* 輕咽了道氣,鼻尖有些發酸,不想他再這樣跑來跑去了,不想他這麽辛苦。
等他辦完手續,周茉雙手環着他胳膊,樓望東這時有些訝異地看她:“記住我的話了?”
她的手是用來挂在他身上的。
周茉抿了下唇,感覺他這句話有些馴服的味道,她自然不能被他馴服,便說:“你手上沒行李了,我們去逛會商店。”
言下之意,他又能幫她提東西了。
樓望東記性極好,這時對她說:“上次答應給你那個會念詩的小侄女買糖,這次能帶去給她了。”
周茉愣了愣,忽然明白為什麽小孩能跟他玩在一塊兒了,他都記得答應過他們的話,不耍他們。
于是又想起來昨晚的事了,她喝了一點酒,壯着膽子在關鍵的時候說不能懷孕的事,實在是有些羞恥,還未到談婚論嫁的階段,怎麽就說寶寶了,但又不得不說,她要讓他知道做好措施的重要性。
忽然,眼角掠過一層色彩缤紛的玻璃罐頭,周茉眼睛一亮,說:“這個水果罐頭好吃!”
樓望東站在她身後,水果架頂的東西他都輕而易舉拾起,但周茉只看到眼前的這一層,他問:“這個吃過嗎?”
周茉搖了搖頭,指着自己面前這個罐頭:“我只吃過這個。”
樓望東想讓她試試自己手上這個牌子,他覺得好吃一些,兩人口味的相異讓他有些執念,但轉念又覺得不必計較,而是說:“茉莉很專一。”
對水果罐頭很專一的話,對他也會吧。
然而周茉卻說:“不是呢,是因為我只開得動這個罐頭。”
樓望東瞳仁微微一愣。
登機前,他帶她去附近的餐廳吃飯,順便開了個罐頭給她。
周茉拿勺子舀了一塊出來,送進嘴裏,臉頰吃得圓鼓鼓的,嘴巴會嘟起來,眼睛微微眯着,他盯着她看,機場的光太過熾眼,讓人有些發酸,他問:“這個好吃,還是你之前吃的那個好吃?”
“這個這個!”
樓望東無聲笑了笑。
臨登機前,周茉去了趟洗手間,感覺那裏還是酸酸腫腫的,但好在穿的是條連衣長裙,蓬蓬的裙擺稍微能掩蓋雙腿行走的不自然。
好在樓望東走得也不快。
不對,他腿那麽長,以前他一走,她都得跟在他身後小跑,所以總是怕他跑掉。
但今天……他搬搬擡擡的,好像故意等她。
周茉的指尖被他牽上,安靜地走上了機艙,因為異地往返過許多次,所以如今的情緒都被錘煉得能平常一些了。
一上飛機,她那點強撐着的體力也軟下了,眼罩戴上沒一會便睡着。
等到達北京機場已經是深夜,周茉更是混混沌沌的,被樓望東牽着去轉機,模糊間看到黑底白字的【中國海關】,含着睡意的眼眶更酸澀了起來。
好像過了這一關,那種禁锢便松開了,他們好像在某種意義上——能自由地在一起了。
遞交資料的時候,周茉跟在樓望東身後,怕有什麽手續和問詢,她好提醒,于是一顆心就緊緊縛縛的。
果然,海關人員的眼神審視了下高大的樓望東,問了句:“為什麽去香港?”
這時樓望東微側身,寬闊的手掌覆在周茉的後背,将她帶到身邊,仿佛有一陣草原溫和的風落來,男人對海關說:“她打不開罐頭,我只好陪她一起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