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生命之重61

第061章 生命之重61

沈一煜虛弱地粗喘着, 背脊挺得筆直,他全身都那麽白,襯得他眼白裏突兀出現的紅如此驚心動魄。

他望着郁昭, 眼中有難過, 悲傷, 自卑,以及一絲不願先移開目光的倔強。

被這麽望着,郁昭面無表情,眼中那抹嘲諷收斂起來。

沈一煜當然不是方霁口中那個站得太高聽不見底下哭聲的人,他從出生起就是混沌系的異化者,能力是直接接通邪神的呓語, 這種能力橫空出世, 在廢土世界激起的震驚和恐慌豈止是一星半點。

不只是啓示黎明, 所有人都認為他的出現會是邪神複出的引子,如果不是文明聯盟的大統領還有舐犢之情, 他在剛出生就會被殺死了。

當沈一煜漸漸長大,他是敏感又聰明的孩子, 即使大統領已經盡最大的努力去保護自己的孩子,但他長在這種世界裏, 不知道他人對自己的态度是不可能的, 于是小小年紀的沈一煜把自己定位成了人類的威脅, 在他十五歲那年, 他決然地離開文明聯盟, 一邊自我放逐, 一邊尋找殺死邪神的方法。

他是高高在上的大少爺, 但他心中承受的壓力從不為人所知,他是恐懼的, 也是自厭的,他覺得自己不應該出生,他從出生就應該迎來死亡,所以唯一的目标就是找到殺死邪神的方法,讓自己死得其所,所以當初在毒牙峽谷中遇到沈一煜,得知他居然是想為自己所求,郁昭才會感到驚訝。

郁昭看着這樣望着她的沈一煜,眼中尖銳的凝視緩和了下來。

“我知道。”她說。

只是這麽簡單的幾個字,緊緊抿着唇的沈一煜眼眶忽然整個紅了起來,他皮膚太蒼白,情緒上來雙頰和鼻尖都開始泛紅,白發軟軟地耷拉下來,像一只被欺負狠了的兔子。

“你不知道,郁昭。”他輕聲說,“從那次在崖底重逢開始,我就知道我和你的靈魂截然不同,同樣是面對沒有選擇的絕路,你永遠不會屈服。”

“既然明知道我會生氣,為什麽還要惹怒我呢。”郁昭平靜地問。

沈一煜一直是最能跟上她思路的人,她不覺得他會不清楚說出那番話後她的反應,即使他明知道,他還是那麽說了,這才是郁昭故意擺出諷刺面孔的原因。

他故意讓她不舒服,那她也沒必要慣着他。

“因為在你周圍的人裏,只有我會說這些話,不管你聽不聽,這種話總要有人說給你。”沈一煜說,“如果我明知道這些後果卻不告訴你,那我會恨自己的軟弱,雖然我一直這樣軟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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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昭一時沒有說話,她想到了這種回答,但沈一煜真的這麽說了,她還是垂下眼,沒讓自己複雜的思緒洩露太多。

她情緒化用事了。

明知道沈一煜是好心,身體還在心靈系能力以及毒素的作用下處于虛弱狀态,卻還是和他較上這個勁,雖然不像是要吵架的語氣,但她一向很懂怎麽照着人的最痛處紮下去。

她低下眉眼,沈一煜反而平靜下來,他直視着她,說:“道歉就不用說出來了,我收到了。”

郁昭又擡頭看向他,兩人對視兩秒,不約而同地微笑出來。

劍拔弩張的氣氛驟然消失,沈一煜眼中的脆弱收斂起來,又恢複成那副冷漠精英的樣子,只有泛紅的皮膚和眼角彰顯着剛才發生了什麽。

“我确實不該這麽說。”郁昭的語氣也認真起來,“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應該理解你,那這個人就是我。”

沈一煜深深地看着她,唇邊笑了笑,不太明顯的弧度,卻是出于真心:“我們應該是唯二能聽到邪神聲音的人吧,這種理解還是不要為好。”他頓了下,低喃,“我早該知道你會做的選擇。”

剛才那些話是他發自內心,沒人比他更清楚文明聯盟的基地內部是什麽樣的規則和氣氛,魏鳴野這個人只要在郁昭身邊存在,就代表着無窮無盡的麻煩。

他不是要逼迫郁昭什麽,只是其中不可避免地夾雜進幾分試探的心思,結果也不出所料,面對他的态度,郁昭生氣了。

郁昭第一次對他生氣,他其實很清楚,這份怒意不全是關于魏鳴野,她是自主意識太強的人,從來只有別人按照她的話去做事的份,他把手插入到她身邊的人裏,是冒犯。

他只是沒想到,自己在郁昭的面前比他想象中還要孱弱。

他見過郁昭真正的怒火,這次針對他的甚至不到百分之一,然而他受不了。

從小到大習慣了各種各樣惡意、揣測、謾罵、提防的人,竟然受不了郁昭幾句諷刺的話。

“只是藍天城的話,有你和我的共同擔保應該不會有人明面上做什麽,但是如果你真的想一直把他帶在身邊,還是要考慮他的身份問題。”沈一煜收起紊亂的思緒,“只要你提,他應該會放棄極樂之宴的身份,這樣只要他老實幾年,在我們的擔保下就能拿到聯盟居民的身份了。”

郁昭聽完,說:“你的思維還是被限制住了。”

沈一煜一愣:“嗯?”

“你所說的一切,都建立在‘郁昭需要依附文明聯盟’這個前提之上。”郁昭勾起唇角,“我什麽時候說過,我要加入文明聯盟了麽?”

沈一煜愣了兩秒,迅速撇頭看向旁邊,剛才在他們起争執的時候宋陽就已經飛快地退了出去,現在房間裏只有他們兩人。

沈一煜松了口氣,又看向郁昭,他隐隐感受到她話裏的含義,喉結動了動,有些失語。

“你不會因為我選擇去文明聯盟,就以為我這顆獨一無二的寶石是精挑細為自己選了個展示的櫃臺吧。”郁昭聲音幽幽,“想吃下我,你以為你們有這麽大的胃口麽?”

“我沒有……”沈一煜有點亂了,“既然你不是、又為什麽、你确定不會出現你不想要的那種結果麽?”

他的話頭起了兩次,還是換了一個他最想知道的問題。

他知道以郁昭的性格不可能乖乖成為被文明聯盟捧在掌中供奉的寶石,只是郁昭出于個人意願做出了前往藍天城的決定,他以為她打算在一定程度上和聯盟達成協議:她不作為工具,以人的身份存續,同時為聯盟提供能力。

但是當這份內斂的狂妄暴露出來,他發現他大錯特錯。

郁昭豈止是不打算成為寶石,她分明是一把寶石做成的刀,現在這把刀要切進穩定百年的龐大體系中,沈一煜想着被切開的後果,竟然有些顫栗了。

不,郁昭早就表達過她的意願,她說過“我不參與你們的規則”。

你們的規則是誰的規則?包括什麽的規則?

他張張口,想問郁昭你究竟想幹什麽?

想要颠覆什麽,又想要得到什麽?

“我是想做點事,這件事需要這個世界的人配合。”郁昭看懂了他的欲言又止,對他微笑,“你相信我對這個世界沒有惡意麽?”

“……我相信。”沈一煜嗓音幹澀。

“那麽,”郁昭說,“當時方霁問你的那個問題,你考慮出答案了麽?”

仿佛有一塊沉重的石頭從心髒處沉沉地落下去,沈一煜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當時方霁向他提出了什麽問題?

“萬一郁小姐的立場和文明聯盟相悖,你是選擇聯盟,還是郁小姐?”

方霁提出這個問題,他可以冷淡地表示不會有這一天,但如今這個問題是郁昭親口提出,她唇邊帶着笑,眼睛在搖曳的燭火下深得像黑色。

沈一煜沉默了很久,聲音微微嘶啞:“我不知道,郁昭,但是我相信你。”

郁昭失笑,她彎起眉眼,似乎有些無奈。

“有很多事太複雜了,我不願意去想,你的這個問題,我也不願意去想。”沈一煜仿佛突然累極了,挺拔的背脊稍微靠向後面的床板,柔軟的白發下,疲憊的眼神流露出和平時截然不同的脆弱,“當時方霁說的那些話,我不是沒有想法,只是即使我已經離開,我代表的也仍然是文明聯盟,我只能去否認他,否認為了個體的存活意願去反抗集體這種行為的正确性,因為只有維護這種規則,聯盟正在做的事才有堅持下去的意義。”

“在這種世界活着真的需要意義嗎?我也經常控制不住地這麽去想,那些意外感染的混沌系,那些被污染後艱難喘息的人,真的沒有得到庇護的資格嗎?但我不能去問,因為我的身份沒有這個資格,身為傳承人類文明、執行人類秩序的文明聯盟大統領的兒子,卻出生就是混沌系,就像神對人類的詛咒一樣。”沈一煜語氣平靜,高大單薄的胸膛卻起伏頗大,證明他的情緒絕對不會像表面上這樣,“我也想活着,郁昭,哪怕再卑微的生命,求生也是本能,所以我出于私人意願去找你,我理解方霁說的每一句話,只是為了能讓更多的人活下去,只能有一種選擇而已。”

“這種選擇真的有意義嗎?活着……需要意義嗎?不符合正确規則的生命,真的不能活着嗎?”沈一煜茫然地看向郁昭。

這一瞬間,他仿佛看到了郁昭眼中極其複雜的情緒,然而下一秒這抹複雜就被隐去了,郁昭面龐溫柔,帶着她平時教導學生時的耐心和柔軟。

她沒有馬上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問:“你以為我剛才生氣,是因為你對我身邊的人出手,威脅到了我的私事麽?”

沈一煜愣了一下,茫然地搖頭:“不是嗎?”

“我的确不想聽到那些話,但我的憤怒不是針對你本身。”郁昭說,“這個世界的規則正确嗎?生命活着的方式正确嗎?文明聯盟堅持的正确,是正常的正确嗎?”

沈一煜的表情變成了空白。

“沈一煜。”郁昭定定地看着他,“你為什麽堅持一定要殺掉邪神呢?”

“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默認了邪神的存在,祂給予人間仁慈和刑罰,好像生命本該就是這個樣子,為什麽你堅持一定要殺死祂?你想證明什麽?”

“我想……證明什麽?”沈一煜陷入到了偌大的迷惘中,“我想殺死祂,是因為我一直覺得祂沒死,而且他給我帶來了太多的痛苦,我想證明什麽……?”

“沒死又怎麽樣,為什麽這麽堅持要殺祂?”郁昭一字一句地切割開他的心,“因為祂活着的話會怎麽樣?”

沈一煜望着她,猶如突然被雷劈了。

“因為祂造成了千千萬萬個我。”他忽然眸光清明,“因為這個世界變成這樣都是拜祂所賜。我不知道破碎之日之前的世界是什麽樣的,我看過聯盟內部一些珍貴古老的文獻,上面描述過一些過去的景色和生活,作為廢土的人,我對那一切都難以想象。”

“但是無論如何,世界本該就是那個樣子的。”他聲音堅定起來,“現在很少有人知道一年本該有四個季節,春天會開花,夏天很炎熱,秋天的白雲很美。沒有邪神,沒有污染,樹本該是綠的,海是藍的,人本來能活到自然老去。不應該是現在這樣……不應該是現在這樣。”

郁昭久久地看着他,突然劇烈地笑了出來。

“什麽啊,原來你們還有記錄這些的書嗎?”她似乎聽到了無比好笑的事情,笑得捂住了肚子,“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麽回事?真的是以正常世界為藍本塑造出來的嗎?在被邪神污染之前,一切都是一樣的?真是太好笑了,我以為只有我自己知道……”

明明她和魏鳴野說的時候,魏鳴野完全不能理解她在說什麽,果然是不讀書的小孩嗎。

沈一煜呆滞地看着她,郁昭笑得那麽開心,好像現在沒有誰比她更開心了,她前仰後合,笑聲肆意,她從來沒有這麽笑過,她的笑一直都很深又很淡,不像是笑,像是某種固定的、應對他人的面具。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郁昭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但是他敏銳地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郁和悲傷散發出來,要将他淹沒了,如果奈亞此刻在這裏,恐怕會因為壓抑而奪路而逃。

“郁昭……”沈一煜擔憂地靠近,然而還沒等他碰到她,郁昭猛地直起身,她随意抹去眼角的水漬,目光灼灼地望向他。

“因為底層邏輯錯了,所以基于這個基礎衍生出來的規則全是錯的。”她亢奮地揮動手臂,仿佛意氣方遒的指揮家,“就像建一棟大樓,連地基都打歪了,上面的樓層又能正到哪裏去?所以那天你和方霁的争執我沒有參與,因為你們都是錯的!”

沈一煜的目光更加擔心:“郁昭,你要不要……”

“從兩個錯誤答案裏面非要争出個正确,在我眼裏簡直太好笑了,哈哈,你不知道當時我心裏有多滑稽。”郁昭又笑起來,“但是這不是你們的錯,你看,連一年有四個季節都變成了傳說,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你們又知道什麽才是正常,什麽才是正确?這當然不怪你們,但是想在這種世界裏找活着的意義,哈哈哈,說得好像你們能活下來一樣。”

“不要笑了,郁昭。”沈一煜抓住她的手腕,比起郁昭的白皙,他的膚色是毫無光澤的蒼白,他緊緊抓住她的手腕,放大聲音,“你說的我都會聽,你想告訴我什麽都可以,我相信你,不要再讓自己難過了。”

“不,沈一煜,我不難過。”郁昭突然停下笑,還帶着淚痕的臉上面無表情,眼睛極冷又極深,“我只是憤怒,有八百條腿的東西把這個世界當成了祂的囊中之物,肆意改造和拿捏,真是太可笑了,祂當生命是什麽?當人這種生物是什麽?”

沈一煜的表情又有些空白。

郁昭把手腕掙脫出來,随手抹了把臉,她沒再看向沈一煜,盯着不遠處桌子上的燭火,“活着需要意義也好,不需要意義也好,都是人類自己選擇的自由,而不是由一個扭曲的怪物來做判決,沈一煜,你的思維被時代限制住了,但你做的決定沒有錯,你在做正确的事,無比正确,你的行為是有意義的。”

沈一煜轟然一震,即使已經從郁昭之前的話裏推測出她的目的也許和他一樣,但真的聽到郁昭親口說出這句話,他還是難以避免地受到了震撼。

整個世界誰敢說要殺死邪神?誰敢承認這麽做的正确性?他當年離開文明聯盟,面對父親的詢問沒有隐瞞自己想做的事,得到的是父親疲憊的嘆息。

“人是不可能對抗神的,小煜。”

“但是父親,您不是也相信祂沒有死,終将有一天會回來麽?”

“比起相信,還是不相信要更幸福一點。”大統領拍拍長子的肩,“看得到盡頭的人生是很絕望的,等祂真正回來,就是我們的終結,我的責任就是讓更多的人活到那個終結,僅此而已。”

不會有人承認他的行為的,哪怕是季亞影,都是抱着一種總歸都要死的心态,不是死在教皇手裏就是死在邪神手裏,不如跟着他瘋一把。

但是郁昭對他說,你在做正确的事,你的行為是有意義的。

沈一煜注視着郁昭,忽然淚流滿面。

“告訴我方向吧,郁昭。”他嘶啞地喃喃,“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麽做,也不知道會得到什麽樣的後果,既然你也是我的同盟,就告訴我該怎麽做吧。”

“我會的,”郁昭說,“首先第一步,我要教你怎麽用你的能力。”

沈一煜慢了一拍:“什麽?”

“你不會以為你的能力就只是聽到系……那家夥的絮絮叨叨吧。”郁昭扭頭看向他,“我原本打算等你到君王級之後再教給你,但是現在形勢緊急。放心吧,不會逼你站在聯盟的對立面,不過在那之前,我先把宋陽叫回來,情況有變,得多做些安排。”

……

第二天上路的時候,所有人明顯發現整個隊伍的形式好像變了。

雖然因為郁昭的存在,來負責這個任務的都是藍天城白玫瑰的精英,平時就十分謹慎,但從今天開始,整個隊伍的氣氛都緊繃起來,空氣中彌漫着大戰來臨的氣息。

“老師,是要發生什麽事嗎?”宋铮問。

“離藍天城越來越近了,最後的大招也該出現了。”郁昭淡淡地說,“之前交代你的事怎麽樣?”

“一切正常。”宋铮壓低聲音,“峽谷周圍沒有發現可疑的人,每三天我會收* 到一次消息,上次消息是昨天剛收到的。”

郁昭點點頭,轉身迎上了魏鳴野撲過來的身形。

“郁昭!”魏鳴野撒嬌般地拖長聲音,“今天我要和你坐在一起。”

“好。”郁昭正好有事找他,随口答應下來,仿佛沒注意到宋铮瞬間陰下來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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