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徐溫(一)
第001章 徐溫(一)
徐溫死了。
死在嘉始九年的冬夜裏。死在南陽,只距京城百裏不到的城下,被一根流矢擊中胸腹,在榻上躺了三日,不治身亡。
數日前,他率大軍突襲南陽,意圖借道北上,攻下京城,捉拿“逆賊”朱津。
天下盡知朱津這般把持朝政,形同幽禁天子,大逆不道——
然而,整整十年,也不曾有一路人馬起兵讨伐他。
或者說,若有,也早就遠在中原便被朱津的部下所擊敗,再也不能進寸步。
唯有徐溫,如今舉整州之兵,幾乎孤注一擲,還真被他等到了北邊叛亂,于是突襲南陽。
一路勢不可擋!
其實他只要再撐一日,或許便能拿下南陽城,繼而北上,奔襲京兆,甚至奪回京城洛陽,一夜勤王,成就大業。
但他念了數載的夙願,終于傾倒于這小小的流矢之下。
死不瞑目。
徐軍瞞了兩日,這消息仍舊不胫而走,第三日,許是也知曉瞞不住了,原本圍在南陽城下的軍隊後撤,紮回大營,甚至那探子回京兆報信前,已有白旗升起。
大抵是就地為徐溫收了屍。
等一夜過去,再探那徐軍大營,已是全軍缟素。
戰局瞬息萬變,何況是這樣重要的消息,那信自是百裏加急。探子三更啓程,足足跑死了一匹千裏馬,花了約一晝夜才回到皇城外,進城後又馬不停歇,直往北宮而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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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不是去尋皇帝,而是去尋如今仍把持朝政的大司馬——朱津。
這樣深的夜,朱津仍在宮中。
說不上逾矩,畢竟以朱津在京中十年的淫威,哪怕寝在天子榻側,也只會有一幫佞臣山呼威武,而不敢有一人阻攔。
何況他不過是勤政而已。
畢竟這樣的戰報,也需得朱津首肯,才能傳至天子耳中。
——如今的天子,十歲登基,足足當十年了皇帝,卻形同傀儡。
哪怕去歲朱津假惺惺地還了政,但朝野誰人不知這只是做做表面功夫?平日裏,諸事仍決于大司馬朱津。
沒有他點頭,天子連一兵一卒也不能調動。
天子即位十年,換言之,也是在這彰德殿中被朱津囚了十年……如此屈辱,恐怕衛氏往前數個幾百年,也唯有當今這一個了。
但皇帝,卻也不聲不響,如此忍了十年。
徐溫舉大軍入京,或許是黎明前那一抹曙光,也或許是壓垮這小皇帝的最後一根稻草。
——如果他不曾在南陽城下身亡的話。
當然,整個洛陽,除了那個傳信之人,唯有朱津方能得知這個消息。
皇帝今日更是早早地歇下了,早不該,晚不該,偏偏就在今日,在彰德殿中,那安谧沉靜的寝殿裏,擁着被衾,枕着沉香。
似是酣睡,但又似是魇住了,漫漫冬夜,天子額頭竟也凝出了一層薄薄的細汗。
——
确實更深夜闌,冬日的天,黑得早,黑得沉。
在天邊那一縷曙光還未透出時,夢似乎也是沉重壓抑,永遠也瞧不見盡頭的。
先是徐溫的臉。
那五官慢慢浮現出來,不知為何,臉上帶着冬日裏凍壞一般的瘡疤,血色盡失。
但伸手去摸時,還能摸到他手心裏的汗。
徐溫蹲下身子,認真地貼到耳邊,說……
——有逆賊要打進京來了,但不要怕,阿雀只要乖乖地呆在這東宮當中,呆上一夜。
他指着東邊暗昧的天空。
——等天亮了,他就帶兵回來救人。
……這分明是十年前,建寧七年的秋天。
東宮還是十年前的模樣。兵荒馬亂的前一夜,衆人都在逃竄,火光漫天,幾乎燒紅了宮檐。
這些話,十年來,夢裏聽了無數遍。但每每說完了這句話,徐溫也如同建寧七年那次一樣,轉過身,離京而去,再也見不到了。
這不過是哄小孩的話。
徐溫馬上又要再一次抛下洛陽城,抛下母親,抛下彼時不過十歲的阿雀,背諾而去。
等天亮了,當然不會出現徐溫口中的救兵。這樣傻傻地等,只會等到洛陽城破,等到許州軍一路燒殺搶掠,直入宮闱,然後以尊榮為枷鎖,把天子囚于宮內,足足囚個十年。
十年!
人能有幾個十年?
何況朱津笑裏藏刀,步步緊逼——他根本不是要擁一個皇帝,而是要造一座漂亮的、稱心如意的金身!
他要青史留名,萬載稱頌!
甚至假以時日,等他平定了天下,等他受萬民擁戴,這皇位究竟還坐不坐得住,這命究竟還保不保得住,還猶未可知!
此般屈身的日日夜夜,十年已足夠久了,誰人還能再撐一個十年?
天子猛地反應過來,又恨又急,看着徐溫的背影快要消失在宮牆後,不管不顧地往前追去。
但只追到一半,便有什麽纏了上來。
先是雙腳,然後是腰腹,一圈一圈,粘膩又惡心。
眼看那背影都消失不見了,那東西卻越纏越緊,甚至不止是下半身,連胸口也被一圈圈地纏住,大口呼吸也喘不上氣來——
是條巨蟒。
蛇信伸出,貼上那脆弱的脖頸,帶着徹骨的涼意。
好似要就這樣剖開喉嚨,以血為食!
顧不得去想為何東宮之中會有這樣的巨獸,恨意與怒意在一瞬間爆發出來,天子猛地掙紮起來——
一刀,又一刀,憑着本能刺向身上纏着的巨蟒。
很快,血浸沒了衣袍,那束縛也松了開來,似是巨蟒墜地,一聲悶響。
天子終于脫力,跪坐在那巨蟒身側,丢開不知從何處撿的匕首。
“哐當”一聲。
但不是匕首落地的聲音,而似是又插進了什麽身體當中,天子終于遲疑地轉頭,看向那被自己捅了不知多少刀的巨蟒。
夜色茫茫,但借着月光,也能看清眼前的事物。
這分明不是巨蟒,而是……朱津。
他正笑着,臉上幾乎被劃爛了,只依稀能辨出五官,胸前插着匕首,渾身是血,但仍然笑着,伸出手來。
那沾着血的指腹貼上皇帝的臉頰,輕輕摩挲。
他溫聲說:
“陛下可鬧夠了?”
阖宮宮室俱焚于這一炬。夢驟然傾瀉。
皇帝從禦榻上驚坐起,隔着帱帳,瞧見寝殿內似乎多了幾個跪着的人影。
——皇帝平日多夢,為了安寝,除了中常侍孫節,殿內應當沒有其他內侍的。
果然,那小內侍禀高聲禀道:
“……大司馬朱津請見陛下,說有要事禀告。”
緊接着,更遠處的另一人擡起頭來,對着禦榻溫和一笑。
這一刻,隔着那紗帳,皇帝看清了那人五官,卻好似還在夢裏一般,劇烈地顫抖起來。哪怕緊咬牙關,也止不住那從身體裏漫出來的無邊懼意。
十年掙紮,從滿身尖刺,有血有肉的太子,被朱津捧上禦座,然後親手,一點一點地剝開皮,剔了骨,成了一具沉默寡言,敏感多疑,卻又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的軀殼。
大抵是才從夢中跌落,當中情緒實在太充沛,也把麻木的身體再度喚醒,仿佛一陣風,那些十年間被努力遺忘,掩埋在腦海內的過往又再度被吹動。
一時是皇帝才即位,朱津命人當朝打殺叛臣,血濺三尺,吓得人在禦座上也忍不住瑟縮,而朱津卻看似溫柔地緊緊盯過來,俨然殺雞儆猴;一時又是去歲及冠,朱津親手為天子取字,冠冕堂皇,滿朝文武連大氣也不敢出。
他們山呼行禮時,也不知是拜的皇帝,還是拜的禦座之側,自诩天子之師的朱津。
那樣多的過往紛至沓來,幾乎淹沒了人的所有思緒。若不是還有幔帳相隔,殿中人只要擡頭,便能看見皇帝失态的懼意與憤怒。
但好在中常侍孫節警醒。
他湊到幔帳前,低聲詢問:“……陛下可是睡迷糊了?大司馬确實是有要事禀告……許是南陽的軍報到了。”
“南陽的軍報。”皇帝輕聲重複了一遍。
然後便是有些漫長的沉寂。
半晌,皇帝似乎終于想起南陽城下還有個徐溫正舉大軍來襲,誓要救皇帝本人于水火,輕笑了一聲。
“……南陽不可能這麽快就丢了。”皇帝似是不曾瞧見朱津,夢呓一般回道,“裴方是蠢物,可他腦子裏的是漿糊,也不是空蕩蕩的水。”
清逸的嗓音在殿內回蕩,其聲溫潤悅耳,仿若金玉之聲,隔着紗也絲毫不減玉音琅琅。
那小內侍聽了,吓得緊緊拜下,額頭抵在地磚上,恨不得把自己埋進地裏。
而一旁的朱津卻是朗聲一笑,情态散漫,仿佛不以為忤。
鎮守南陽的裴方,是朱津的心腹。
那小內侍怕的當然不是皇帝——皇帝素來待下寬和,他怕的當然是朱津。但當他跪下,心驚膽戰地扭頭去看,也只能瞧見朱津半張側臉,一點怒意也無。
仿佛方才被皇帝罵了的不是他的手下愛将,而是一只案板上宰了一半的豬,而皇帝說的也不是什麽叱罵,只不過是斂了眉,輕聲念了一句“臭”。
“回陛下。”他笑夠了,才慢悠悠道,“當然不是南陽丢了——若南陽丢了,臣還有空在這裏擾陛下的清夢麽?”
帳內,一聽見那“夢”字,天子又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手中被衾,然後驟然一驚,松開手來。
原本柔滑細膩的錦衾,不知不覺間,竟已被汗液濡濕,變得有些粘膩難耐。
“那麽,既然不是南陽丢了。”皇帝說,終于伸手撩開那錦帱,露出半張臉,俯視着朱津,“又是什麽大事,倒要你這個大司馬夤夜進宮,直闖彰德殿?”
二人相視,朱津正了正神色,道:
“陛下明鑒,确實是有南陽軍情傳來。說徐軍停在城下數日不曾攻城,還往回收軍了,觀其陣勢,恐怕……恐怕是徐溫死了。”
聞言,皇帝遽然攥緊了手,幾乎扯破那帱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