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徐溫(二)

第002章 徐溫(二)

“恐怕……恐怕是徐溫死了。”

話音落下,朱津才換上一副恭敬的神色,屈身,等着皇帝發話。

少頃,聽得帳內皇帝清淺的呼吸聲一滞。

皇帝似乎攏了攏衣袖,走下床來,光腳踩着那臺階,發出似有若無的響動,接着,那垂地的紗帳輕輕作響,顯是被人伸手撩開。

寝殿內燭火并不盛,那幔帳一被撥開,照亮了朱津眼前地磚上的繁複紋樣,繼而又被一道模糊的陰影遮住。

皇帝赤足走到了他的面前。

這樣有些失态的反應,顯然令朱津有些……興起。他滾了滾喉頭,似乎忍耐不住地想擡起頭來,窺探這少帝的神情,究竟是悲還是驚,但又克制住了。

“……有信麽?”皇帝乍然開口,道,“拿來給朕看。”

若深究,皇帝一時失态,原也是情理之中。

畢竟算起來,那徐溫不僅是手握大軍,或許能救他于水火的勤王之人,還是他的母族——畢竟,一筆寫不出兩個徐字。

是的,當今的徐太後,還有這大舉興兵的徐溫,實乃是親得不能再親的骨肉姐弟。

二人不僅同宗同源,還是一母同胞。先帝在時,太後被選入宮中,因家境貧寒,原也不過是掖庭再普通不過的一位宮女,能得如今的地位,她靠的不是非常手段,而是韬光養晦。

——直到建寧三年大旱,各地叛亂不止,先帝疲于應對的同時,終于發覺自己後宮莺莺燕燕、佳麗三千,可子嗣卻着實不豐。

除卻兩位公主勉強長大,被送去和親外,他膝下竟只剩了一個獨苗苗。不是旁人,正是當今的天子。

于是立太子,昭告天下,一氣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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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一夜,徐家便從那皇城內再平凡不過的鐵匠“世家”,一躍成為太子外戚。

因此,有這層血緣親情在,哪怕徐溫不曾在揚州站穩腳跟,坐擁無數精兵良将,哪怕徐溫不是領着那勤王大軍,直逼京城。

哪怕他仍在京中,不過是再平凡不過的一個雜號将軍,他死了,皇帝也該為這個親舅舅而感懷的。

許是念及此,那朱津并未擡頭,而是嘴角微抿,行禮的手指顫了顫,又克制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指節,仿佛在強壓着要擡頭一窺皇帝神情的強烈欲望,最終只忍耐地吸了一口氣。

似乎随着皇帝的走動,這帱帳間的幽然香氣也變得濃郁了兩分。

“有。”他道,喉間似有些幹澀。

一只瑩白如玉的手應聲伸到朱津面前。

此時,他飛快從袖中拿出剛收到的那封信,微微擡頭,似是為了找那皇帝的位置,才擡眼與皇帝的視線相對,又穩穩地把信遞給皇帝。

甚至,皇帝抽信時,有那麽一瞬,他還似是刻意地捏着那信紙一角,不曾松手。

二人身後,常跟着朱津的小黃門眼皮子淺,面上已微微變色,但朱津仍是面色不改。

直到瞧見皇帝眼角難以察覺地一抽,臉頰微動,顯是不動聲色地咬緊了牙關,手指使上了些許力道,那朱津才松開手指,任由信紙被皇帝抽走,一甩,捋平,仔細查看。

仿佛剛才暗含鋒芒的對峙不過是一瞬錯覺。

而皇帝自是心急,不曾理會這些異樣。只打開信紙,看見“徐溫已死”那四個字,便是眉頭一緊,再往下讀時,那捏着信紙的手指也不自覺地攥緊,泛起些許白來。

這封信,說是軍情、戰報,一點也不假,可看那言辭,分明句句問的都是朱津,字裏行間,不曾提起天子一句。

裴方是朱津舊部,原先在許州逃難時便跟随朱津鞍前馬後,可謂忠心耿耿。

他給朱津的戰報,确實不必提起這個無足輕重的天子。

但當朱津不動聲色地把這信遞過來,這位大司馬究竟安的是什麽心,那就不得而知了。

這也正是那內侍緊張的來由。他一個小黃門都能想到,攝政數載的朱津不可能想不到。

若是炫耀,這信不過是朱津與皇帝二人瞧見,這樣隐秘不宣的炫耀,實在陰私,常人如何能從中得到一絲快感?可若是挑釁,這樣的挑釁又來得太輕飄飄,裴方本就是朱津舊部,哪怕沒有這封信,他對朱津的忠心也是朝野盡知的,單單這一封信,根本無足輕重。

非要探尋清楚的話,此舉反倒更像是一種試探,那冰冷又灼熱的目光一掃而過,觀察皇帝對此信的反應,重要的是皇帝,而不是信,甚至不是這原先危如累卵的戰勢。

皇帝深吸了口氣,把信放回朱津手裏,卻不置一詞,也不發難,先緩步走回榻上,才背着他道:“既如此,想必卿還要安排戰事,朕看宮門也快閉了,就不留你了。”

朱津仍低着頭,緩緩露出些許滿意的笑意,才又一面行禮,一面應了,轉身,随着內侍緩步撤出殿外。

此刻,那昏暮全然沉下了,唯有殿中燭光依舊,皇帝坐在塌上,許久不語,連身邊那常侍識趣地湊上來,等他吩咐,也被他擡手阻止了。

不多時,這殿中終于再度響起除了燭火之外的聲響,卻是那送朱津離開的小黃門快步走回了殿中。

大抵他也為這殿中的詭谲安靜所懾,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直到那中常侍努嘴示意,才敢走到龍榻前,半跪着行禮。

皇帝果然是要問他話。

“去了那麽久,大司馬同你囑托什麽了?”他輕聲問。

哪怕翻過了今年年底,皇帝也不過才二十出頭。

這年齡,說小不小,說大卻也絕不算大。不知是否是年少登位,又困于朱津之手的緣故,他顯得比尋常男子要纖細不少,光隔着紗帳看那背影,便隐約教人放下了戒心,再聽他那嗓音,圓潤溫和,隐約還帶着些許未脫的少年氣,和不知是安寝後被驚擾帶上的些許啞聲,惹得人心癢癢。

就是這樣的皇帝,更在朱津的淫威下,顯得尤為親和。

宮中內侍,沒有不愛戴的。

何況這小黃門也在宮中待了不少日子,知道皇帝素有慈名。一聽此話,他便大膽地隔着幔帳望了眼皇帝的身影,應道:

“大司馬囑托奴,說冬日裏地磚涼,可不能教陛下再赤着腳踩上去了,仔細受寒。”

皇帝默了半晌,冷笑一聲,道:“……大軍來襲,他還有閑心關心這些。真把自己當朕的尊長了。”

“畢竟徐将軍……”一旁的中常侍孫節接話,他在皇帝面前多少有些分量,見皇帝不語,又使了使眼色,命那小黃門退下,才湊到帷幔邊上,壓低了聲音,問道,“陛下可要去一趟永樂宮,好教太後娘娘也得個消息?”

“知道你記挂着太後。不過夜深人靜,又被困在這深宮之中,宮牆高築,外頭進不來,裏頭的又出不去,說了又有什麽用?平白擾人清夢。”皇帝沉聲道,話中也不知是在說太後,還是在說自己。

語畢,又默了片刻,等那常侍躬身把紗帳又小心挂好,皇帝才忽然蜷縮起來。下身陷進那衾帱之中,上身褪去重重衣衫的衣料,赤/裸着,露出那纖細脆弱的白頸,仿佛那被人精雕細琢出的無暇玉石,的确也耐不住這深冬的寒意,蜷得這樣緊,這樣脆弱,不一會,便無聲地顫抖起來。

像是在落淚,又不見哭聲,但若說是恨意、殺意,卻又太微弱了。

——确實也是,十年困于宮牆,這樣瘦弱的身軀,當然只含着這樣孱弱的力量。

哪怕由朱津這樣當面欺壓,哪怕得知了徐溫的死訊,那樣日日夜夜在夢中糾纏的面孔,那樣原以為刻骨銘心的仇恨,在他們生死相隔之際,竟也只能化作這一聲幾不可聞的顫抖哀鳴。

孫節侍奉在旁,似有所感觸,越發低下頭,不敢驚動這陷在自己情緒之中的皇帝。

半晌,這短暫的發洩結束,帳中皇帝的情緒慢慢平複,只是聲音還帶着似是哭腔又似恨意的喑啞。

“……朱津這混賬,朕遲早要——”

此時,孫節才猛地驚醒一般,直直跪下。那骨頭與玉磚相撞,發出一聲清脆的響動,驚動了皇帝,也壓過了那後半句的自言自語。

殿裏雖只剩皇帝與他二人,可這殿中重巒疊嶂一般的雕欄屏風,難保有什麽隔牆之耳。

再憤恨不平,這些話,也萬萬不能落到朱津的耳朵裏。

皇帝終于從那痛苦中醒轉,又好一會沉默,只聽得一陣衣料摩挲聲,似是翻了個身,才再度開口。

“……聶永可來信了?”

一陣沉默,許是孫節未應,又許是孫節的聲量太小,被淹沒在了更深夜闌之中。

——

等朱津回到府中,早已是燈火通明,書房裏聚了好幾人,或披袍擐甲,或青衣直裾,那吵嚷聲比燭火還滿當當的,順着廊下走,還未見人,便聞其争執。

都是朱津的舊部,有些是從許州起兵便跟随他的,也有一兩位是入京時慕名而來的,但總也都跟了他數年,從累累屍山爬到如今這個地位。

若不是心腹,也不能在他未回府前,就這麽霸占他的書房,大喇喇地吵起來。

這樣喧鬧,可不比高牆深宮裏那樣冷清,倒活像是個小朝廷。

只是朱津一走進,那門邊一壯漢瞧見,旋即大喊:“明公回來了!”

便見方才還争成一團的衆人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有守禮的拱手行禮,也有不拘一格的,徑自走上來,似要先一步告上一狀,卻被朱津擡手止住了。

“怎麽,争什麽呢,這樣沒個規矩?”他道,話中似怒,眼裏卻是含着笑意,顯然不是真的在訓斥人。

但饒是如此,一時間也你看我,我看你,無人答話,須臾,才有資歷最老的偏将張衷站出來,老實答了。

“既然徐溫業已伏誅,私以為明公應當乘勝追擊,先解決南陽城下的難處,再謀青州……但衆将軍都覺不妥。”

“自然不妥!我看就是你與那裴子嚴交情甚篤,生怕他丢了南陽,便要為他在明公面前說話。要我說,聶永那老賊,往日給他十個膽也不敢與明公叫板,怎麽就反了呢?青州此亂必有蹊跷,合該調兵往北邊,把這叛亂先定了才是!”

眼見二人又要吵起來了,斜裏,一個一直站在書桌前,默不作聲的謀士突然開口,插話道:“——明公是才從宮中回吧,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此言一出,滿堂俱寂,唯有先前那個最藏不住話的壯漢,許是說上頭了,不動腦子,順嘴一回:“你管那小皇帝說什麽話,他說話有個屁——”

霎時間,朱津的眉頭一皺,笑意盡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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