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徐溫(三)

第003章 徐溫(三)

“你管那小皇帝說什麽話,他說話有個屁——”

霎時間,朱津的眉頭一皺,笑意盡褪。

那人很快被身邊人一拽,再一瞧,朱津正冷冰冰地盯着他,于是心裏一悚,哪敢接話,兩個呼吸間想明白了——皇帝再暗弱,那也是朱津才能評判,他一個雜號将軍,算什麽?

何況朱津向來對那小皇帝有着一種掩耳盜鈴般的維護。

頓時,便見那人猛地伸手給了自己一個巴掌,退到衆人身後去了。

“……陛下沒說什麽,只勉勵了幾句,命我好生調度,守住南陽,切莫讓那反賊徐、聶二人得逞。”朱津這才未聽見似的,溫聲應了。

這就更是睜着眼睛說瞎話了。

他平素好面子非要争個正統也就罷了,在此事上,一個是自己親舅,一個是壓迫了自己數年的權臣——

皇帝會站在哪方,不言自明。

但朱津愛說這樣的瘋話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若說十年前還有人勸他,到了如今,衆人也都知道勸也無用,俱是一默。

房中愈發安靜,朱津不緊不慢地擡腳走進來,又掃了一眼圍在他身邊的幾位将軍、謀士,似是對這沉默感到無奈,嘆了口氣。

“怎麽,除了孝适,都覺得我應當再派些兵馬,以平青州之亂?”

孝适,乃是張衷表字,也正是先前頭一個說話,與裴方有舊的那個樸實偏将。

果真,此話一出,那謀士便應了。

“愚以為不然。青州此亂,既出于聶永,而聶永速來無謀,必是倉促之間,甚至是為人發覺後被迫造反。因此,此刻必是內憂外患,一時自顧不暇。明公原已派了廖将軍,昨日又從各地調了兩萬精兵,足矣。”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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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朱津颔首。

他一發話,方才還在興頭上的幾個武将便蔫了。

其實若說張衷是為了許州派說話,這些人的心思就更好猜了,無非是不把聶永放在眼裏,動了搶功的心思,若不是朱津積威尤盛,說一不二,早便自請領兵去平叛了。

“那……那南陽那頭呢?”起先嚷得最起勁的那人眼珠一轉,又道,“徐溫既死,不如趁此機會興兵,與南陽城中守軍合兵,一舉擊潰徐軍——末将願往!”

這四字一出,書房內幾人都反應過來,一連好幾聲異口同聲的“末将也願往”如雨後春筍,一下又都冒了出來。

朱津見狀,笑了一聲,擺擺手,不急不徐道:“人道是窮寇莫追,何況徐溫不過才站穩腳跟多久,手裏本就一團散兵,又是千裏奔襲,時日一長,糧草辎重如何跟得上?只要裴方耐住性子,這南陽之圍不算什麽,何必再勞民傷財。”

衆人被這麽一點撥,又見朱津終于笑了,也都嘻笑起來,連聲稱“是”。

“那徐溫倒是帶着一個徐姓小子,說是才及冠,力大無窮,曾在揚州剿匪有功,也頗有些膽謀,但不太受重視,”唯有謀士又接話道,“聽聞徐溫在京時不曾有這樣大的長子,恐是婢生子,或是離京後過繼的,大抵也是因此才……”

的确,徐溫離京時,分明是抛家棄子,好不狼狽。

而就算是在他離京前,也不過有一個獨女,那名似是叫徐鴛還是徐鴦,總之不是個小子。

謀士既如此一說,人群中有原本就對徐家有所了解的,更是有些不以為然——

“這就是說笑了,那徐溫發跡前不過是個打鐵的,哪來的婢?”

“徐溫一死,手下好幾個刺頭必得鬧起來,這小子不過及冠,有什麽辦法,必是死期将近了!”

衆人七嘴八舌之時,朱津卻有些莫名地嘆了口氣,卻也沒駁,只道:

“還是不能掉以輕心。回信給裴方,命他嚴防死守。若貪功冒進,以致南陽城丢了,要他提頭來見。”

說着,似是有些疲倦了,他停了停,那謀士極有眼力見地接話,問道:“那京中……”

“城防巡查照舊。”朱津緩了緩,道,“凡有異樣,即刻報我。南陽一城,進不能取京兆,退不能返揚州。但這京兆就不同了——都收收你們的心,徐溫鼠輩一個,死便死了,值得這麽為之張狂麽?!”

說着,他的目光又向片刻前,因收了戰報而心生懈怠的衆人掃去。雖然眉眼仍帶着笑意,可那目光炯炯,嘴角微壓。

衆人也為之一懾,不由地正色應諾,領命離去。

一班人,原本把這書房塞得滿滿當當,如今離去了,這書房中的燭火也終于靜了下來,方能看出這間書房,其實并不小。

只是用屏風壓着那明明燭光,又有好幾排書架疊在牆側,其上書亦不少,加上房內畫棟雕梁,白陶玉瓶,因此雖大卻不空,瞧着既清幽又顯貴。

衆人之中,唯有那謀士見朱津沉吟,似有旁的吩咐,心領神會地留了下來。

此人姓逢名珪,字彥璋,乃是河內懷縣人士。

他自朱津入京才投奔而來,雖比大多數武将“資歷淺”,卻靠着察言觀色與不輸朱津本人的智略,從一襲白衣到平步青雲,如今官位雖不高,卻深受朱津依仗。

果然,等那些武将吵嚷的喧聲一路至府外,慢慢散去了,朱津才又出聲,換回了才進書房時的那副溫柔寬裕的模樣。

“……還有,盡量多往宮內安排些侍奉上心些的內侍。”他道,“天子優柔,孫節那老匹夫也越發心瞎耳盲了,我看這內宮再不管,恐怕有些人要心思活絡起來了。”

“這……”饒是那逢珪,也不由地一愣,很快回過神來,道,“可明公原先不是說,不願血染宮闱,免落臭名?”

“不是命你大動幹戈!”朱津道,走近屏風一側,伸手解開外袍,交由逢珪手上,又自己理了理袖口,方回身,解釋道,“今日進宮,我瞧那* 寝殿不過就孫節一人在旁侍奉,幾個黃門俱不上心,只在殿外躲懶。臘月天,連陛下跣足下地,也無人提醒,咳咳——”

許是沒了外人,不必掩飾,他說到怒起,不免引起痼疾。

“——明公莫急。”

逢珪見朱津咳了一陣,果然回過神來,怒意稍斂,又笑着慰籍道,“陛下如今畢竟已及冠了,內宮那些常侍,大多是沒骨頭的東西,縱使有旁的心思也翻不過天來。許是陛下自己嫌吵,把他們都轟出去罷了。”

“再怎麽及冠,我不過也才還政一年。”朱津冷哼一聲,似是買賬,卻又仍執己見,“今日難得進宮一看,阖宮上下,當真是各有心思!這些蠢物,自己沒了根就盡想着攀附他人,你若今日也在場,可是大開眼界,這些內侍,聽聞戰報,對天子怠慢,倒似要同我道喜一般——他們是什麽東西?也敢妄圖結交外臣?”

那逢珪聽了,也是一笑,道:“也不算是癡心妄想,宦官勾結大臣,前朝不就是這麽覆滅的麽。”

“今日是我朱津,明日恐怕就是趙津李津,長此以往,必成禍端。”朱津道,“原先說不要見血,是因少帝年幼,這些閹人本也就平日端茶送水,但如今天子既然理政,他身邊這些腌臜玩意,凡有圖謀不軌,不忠不孝的,還是得盡早剔除——

“若必要,見血也無妨。敬卿也不小了,是該見見血,乳虎拔了牙,反沒了趣味。”

說到最後,朱津摩挲着指腹,已近似自言自語,饒是而一旁的逢珪,聽了,也抿起嘴來,竟不接話了。

——敬卿,是天子的表字。

是朱津親手為天子定的表字。

滿朝文武,也止朱津一人,敢這麽直白地念出這二字,而不需任何避諱。

好在此刻那些武将都走光了。

雖然對于朱津這樣的權勢,哪怕是當着文武百官,他也大可以這麽猖獗。只是若真這樣放肆,傳進宮去,惹了小皇帝不快……

他或許也是會有那麽幾分頭疼的。

“……我瞧他确實也越來越有個帝王樣了。”無人答話,朱津也兀自說了下去,一面說,一面伸手,把那封信扣在書案之上,又緩緩把褶皺都壓平了,“八年前還會斥我無恥,兩年前見我走近還會咬牙顫抖,如今我遞給他信,明明恐懼,卻能強壓着那懼意,面不改色地接過去,連我逗他一逗,也不見他失态了。”

“……這是好事啊。”半晌,逢珪道。

“是好事。”朱津颔首,笑道,

“這天子世間僅有一個,如此寶貴,可不能磕壞了,碰壞了。”

——

果然不過片刻,便有一騎信使自朱府而出,一路往南疾馳,出城而去。

從京城洛陽到那南陽城,可謂是一路坦途,當中更是橫着一座伊闕關,理應是安全極了。然而,這封信翻山越水,究竟沒能到裴方手中——

只過伊闕關半日,這信便被劫了。

一道絆馬索,一張網,那信使被五花大綁帶至“匪首”面前。

——不,哪裏是劫匪,這明顯是還挂着徐字旗的大軍!

兩封信,來回不過兩日的時間,這原在南陽城下的部曲,竟是夙夜直奔京師!

此處不遠便是伊闕關,過了伊闕關,不過一個鐘頭,便能直抵洛陽。而無論是伊闕關還是洛陽城中的守軍,都還在酣然大睡……此事,根本不消細想,便教人生寒!

尤其此刻,朱津送往南陽的信還被他們劫了。

那信使被拖進軍中,自是顫抖着,打定主意抵死不認。但他還未及擡頭,便有人冷笑一聲,緊接着一刀揮來,生生斬去了他的兩根手指。

血流如注。

“不說也沒關系,一刀一刀剜了你,總能從你身上找到信。”那将領說。

這是信使痛昏過去前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夜還未盡,天邊緩緩露出一線白,正夠照亮此人修長而帶着些繭的手指。那指尖利落地彈開信上才落下的雪痕,拆開只沾了些許血痕的信。

白色的雪飄下,落在腳邊那仍溫熱的血液之上,仿佛夜盡頭的星星點點,很快化去。

朱津叮囑裴方的話不過幾句,掃一眼便能看清。

“倒是消息靈通,老将軍的死訊已經傳進京了。”他說,很快看完了信,冷笑一聲,“……這老賊謀朝篡權不說,在信中竟也滿口陛下禦令,實乃無恥之尤!”

“至少他尚未知我軍動向……既然要奇襲洛陽,我們得盡快了。”一側有人回道。

那将領卻不再應,随手把那信扔到地下,又策馬,徑自踩過那信,越過信使那已沒了生氣的屍體,奔至前軍,揚聲喝道:

“——全軍急行,今日必下伊闕關!進京勤王,讨伐逆賊朱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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