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朱津(九)

第014章 朱津(九)

這把箭射來的那一刻,徐鴦吊着的心,終于能緩下一口氣了。

就像是緊繃的繩索,繃了數天,不,繃了數載,才終于被人一箭射下,緩出一口氣來。

她甚至還未看見朱津被射下馬來,便已先一步後撤,雙腿發軟。這一連串的計策,哪個不是在刀尖上行走,哪個不是一不小心便會把自己的命親手葬送,此刻,她才後知後覺地開始害怕起來。

或者說,是此刻才敢縱容自己能害怕起來。

至于朱津被射下馬,滾了兩圈,那馬兒也被驚得揚起蹄來——好在她退後了兩步,不然恐怕此時就算不被踢傷,這條好不容易保下的命恐怕也要這麽稀裏糊塗地丢了一半——還有朱津此後又試圖翻身上馬,她都無心去聽了。

尋常箭的射程不過百丈遠,這根箭能射落朱津,那麽早在他狼狽地騎上馬前,徐軍的追兵便會趕上來。

朱津最好的這點掙紮,實在是無謂了。

馬蹄聲越發響亮,震得徐鴦幾乎也能感受到那塵土飛揚,再一眨眼,那些追兵果然已經繞上山坡,把朱津團團包圍。

徐鴦冷眼看着他壓住面色上的乖戾,理了理那因為摔下馬而混亂的衣袍,才揚頭,看向來将——

那個有些熟悉的聲音從她的身後響起。

“逆賊朱津,還不束手就擒!”

徐鴦一聽,甚至未曾轉頭,未曾看見那個身影,那一瞬,竟就這麽心有感應一般地認出了這個聲音的主人。

是徐欽……不,這個名字不過是個假名。這個聲音的的确确屬于這個皇位的原主,衛崇。

她聽着自己的心跳如擂鼓,手心又不自覺地出了汗意,她甚至顧不上去瞧朱津的反應,只有些僵硬地看見餘光裏,有人騎着一匹棕色骠騎,越過衆人,來到她的身側,又停下來。

——恰好停在她身後一線的位置,她只能瞧見那馬兒漂亮的鬃毛,感受到它的鼻息似乎調皮地撩了撩自己淩亂的頭發,但再往後,衛崇的身形,卻是一點也瞧不見了。

但這不妨礙她如此僵硬、緊張。

按理來說,她知道這絕不是與衛崇相見的最好的時機。

到了此時此刻,她才明白,自己早該暗暗希望衛崇不在意她的死活,這樣,至少他們二人的相見不會在這個場景,不會以這樣的方式。

她可以被某個不知名的兵士救起,也可以被某些忠心不二的将領救起,唯獨衛崇——

這身比朱津好不了多少的行頭,這樣狼狽到需要他親自救助的局面……

徐鴦努力地回想着十年前,那些遙遠,并且早已因看似無用又引人哀思而被她深埋的過往,仍然很難描摹出衛崇當時的性子。

這不奇怪,他們原本就只見過幾面?或是十幾面?況且每次見也是母親帶着她進宮,沒有什麽新鮮的事,她只記得娘娘——如今是太後了——行事利落公允,但衛崇,這位徐家所擁戴的太子,卻是頑劣暴躁、心胸狹窄。

她勉力回想起的舊事,盡是些壞印象。

這樣的人,若說壞,倒不至于是個什麽十惡不赦的人,但若是他掌權了,像如今這樣,坐在馬上,對朱津出言不遜,更是就驅馬到她的身側,俯視着看她這樣的窘态——

他真的不會以權謀私,甚至大搖大擺地昭告天下,坐回那個禦座之上麽?

徐鴦猛掐自己手心,才教自己從這無邊的猜忌中清醒過來.

她擡頭,一看朱津也正在看她,抿着嘴,神情難辨,直到她也望過去時,才露出一個莫名的微笑來。

朱津不是蠢貨,如今落入衛崇手中了,又是被衛崇親手所捉,也不可能就為了所謂的骨氣去硬碰硬。

不一會,他就從那馬上又下來,甚至還分心去安撫了一下這匹馬,才由着一個士兵将其手縛住,慢慢地從人馬中走出來。

接着,衛崇也驅馬而行,只不過不曾下馬,先是用馬鞭親自檢驗了朱津是否捆結實了,才轉過身來,似是終于要與徐鴦交談。

徐鴦也應聲轉過頭來,她終于瞧見了衛崇,不過只是一個側着的身影,明顯比原先在宮中的那個小豆芽要健壯不少,但也不乏少年意氣。

畢竟衛崇也不過比她大兩歲,去歲她“及冠”的日子,正是按着他的年歲來的。

正在此時,偏偏有一兩個兵卒,似是一見那朱津的馬便有些眼熱,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口。

“馬怎麽辦,也一齊牽回去麽?”

“這可一看就是好馬,丢了多可惜!”

說着,甚至有人換上了嬉皮笑臉的模樣,揚起脖子問衛崇:

“——将軍,這馬要不就賞我了?可是我先瞧見的煙——”

話音還未落,那一群兵士哄堂大笑,很快有人罵他“想得美!”,也有人高聲嘲笑,說着不大能聽懂的淮揚話。

但衛崇一收馬鞭,似要開口,他們又紛紛止住了笑聲。

——如她先前所料,衛崇果然把這些士兵收攏得服服帖帖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知道他要開口,俱都靜了下來。

見此情形,徐鴦原本應當該寬心的。這是來救她的人。

但她只在那支救命的箭射來時,短暫地寬慰了一刻,随即便又提心吊膽起來——

這些兵士對朱津不屑,對她漠視,卻對衛崇如此言聽計從。

不難想象,等她被帶回洛陽,若是王邈孫節當真被朱津所害,她失了左膀右臂,又被衛崇所救,他将會是怎樣的志得意滿,又會怎樣恃恩待她。

徐鴦胸口起伏,凝眸望去,盯着那緩緩轉回的背影,如臨大敵。

然而,當衛崇真正驅馬轉過身來時,她的心緒卻是一滞,忘記了掩飾,面上只露出真切的訝然來。

——衛崇英挺的臉上,赫然橫着一道可怖的疤痕!

恐怕正是在洛陽一戰中所受的新傷,從受傷到現在,頂多一晝夜。也正是因為那新肉才新長出來不久,于是哪怕這傷其實并不嚴重,但在此刻,卻是夾雜着裸露的新肉與猙獰的褐色痂痕,好不駭人。

這樣的傷,雖不至于毀了容貌——畢竟是個武将,傷筋動骨都是難免的,面上的傷口只是看着吓人——卻也是十足的受罪,至少,哪怕日後養好了傷,恐怕也要留下明顯的疤痕。

在這樣的面孔下,什麽五官長相,什麽風度儀容,似乎都不重要了。

——有這樣的一張臉,又怎可能将他原來的身份公之于衆?頂着這樣的一道疤,又有誰會信他才是真正的龍子?

徐鴦一時看呆了,心裏萬千思緒湧上,什麽話也沒問,可仿佛又有許多話堵在嘴邊。

而衛崇似乎也無意在此時攀談,只翻身下馬,也不多說話,面對着徐鴦有些訝異與提防的視線,一撩袍,幹脆利落地跪下。

緊接着,便見他一拱手,拜倒在地。

“臣救駕來遲。”他說。

四下皆寂。

似乎他一嚴肅起來,這些士卒便也變得恭敬守禮,齊刷刷地跪了一地。

只等徐鴦一句吩咐。

這似乎是她困守洛陽十年也不曾見過的忠心。

然而,徐鴦卻不急着答話,甚至也不急着讓衛崇站起,只踩着并不平的泥道,往前邁出兩步,一腳深一腳淺地行至衛崇身側。

盔甲這一側,挂着衛崇的佩劍。

衛崇畢竟是一軍之首,像他這樣手下不乏将才,卻仍親臨陣前的主帥不多,他雖骁勇善戰,平日使槍使刀慣了,身上也仍帶着這把行走間所用的佩劍。

以示其統領大軍的身份。

只看那劍鞘精良又古樸,便知其應當是把好劍。

何況徐家本就是鐵匠出身,這點上,徐鴦是最清楚不過的人了。有徐溫的手藝,什麽樣的劍鑄不出來?

徐鴦頓住腳步,擡頭,隔着一地跪着的腦袋,望向不遠處的朱津。

就在此刻,朱津也回身,看向她。

旭日隐于雲端,霞光慢慢地失了色彩,只留下那白得耀眼的光芒,哪怕透過雲層,落在朱津的身上,也似是驅散了他身上的陰霾,暈出一圈柔和的光來。

朱津看着她,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麽,就那樣放蕩地沖着她一笑,眼中目光流轉。

徐鴦只覺得自己的心跳更甚了,一聲一聲,打在肋骨上。

她深吸一口氣,終于下定了決心。

在她的身側,衛崇仿佛也有所察覺,偏了偏臉,看向她的腳尖,但她沒有絲毫停頓,只死死地盯着朱津,伸出手來,幹脆利落地抽出他腰間的那把佩劍!

有些重,但沒有重到她無法忍受。

一只手不夠,就用兩只手。

血液裏仿佛有什麽與生俱來的本能,終于沖破重重冰山,緩慢地淌過她的心河。

她雙手握着那劍,邁開步來,幾乎是奔着走向了朱津。越走越快,越走,面色越堅定,那渾身的血液也漸漸奔騰起來!

與她相對,朱津臉上的笑意也越發明顯了,似是發自肺腑,彎了眼角,也動了動手臂,不避不讓,就像是……

就像是若不是被人縛住,恐怕還要張開雙臂,迎着徐鴦!

北宮十年相處,也不曾見過徐鴦如此堅定地奔向朱津,更未見過她提着劍。

然而此刻,她就是三步并作兩步,奔到了朱津的面前,微微仰頭,似是看着朱津,卻又不全然是,仿佛只是在确認她的目标。

事已至此,哪怕再愚鈍的人,也該明白她是在做什麽了。

好奇擡頭的兵士裏,不少人驚訝地張開了嘴,衛崇扶着空蕩蕩的劍鞘,驀地轉身。

但這一切都太快了。誰也來不及多做些什麽。

寒光一閃。

徐鴦握劍的雙手霍然揚起,然後就這麽直直地,以劍代斧,朝着朱津的脖子砍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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