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徐欽(一)

第015章 徐欽(一)

一劍。

出自她在宮中被嬌養慣了的細瘦雙臂,卻仍是雷霆萬鈞。

或許是這十年帝王終究有所助益,多少沾了些“龍氣”,又或是這劍當真是鋒利極了,吹發立斷。

這一劍,當真把朱津的脖子生生砍斷了!

只聽一聲可怖聲響,朱津的頭就這麽被砍斷,跌落在地,只在這崎岖的道上滾了一小段距離,仍在徐鴦的腳邊,停了下來。

看他那面容,方才那一瞬間,被徐鴦所刺時,竟沒有絲毫變色——

面上竟仍是詭谲而放肆的笑!

衆人始料未及,一時都愣在原地,不敢作聲。不止是不曾料到朱津就這麽坦然地被徐鴦殺了,更是不曾料到這個被困了十載,世人口中可憐隐忍的小皇帝竟有這樣的膽量!

恐怕連徐鴦自己,在真正将朱津斬首的前一刻,也不曾猜到自己竟真能做成此事。

當那賊首落地,她手裏的劍也失了力。

血噴濺而出,在她意識到之前,便濺了她一身,一臉,甚至飛進她的眼睛中,染紅了整個天幕。

刺痛從眼裏傳來。

這漫天血色不曾掩住的,唯有朱津那滾了兩圈,正好面朝她的頭顱。她盯着這一個斷頭,盯着朱津面上那就算沒了生氣也依舊挂着的詭笑——

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

是的,她是夢見過這樣的情形,終于能手刃朱津。

但這又究竟與夢不同。

她急促地呼吸着,胸膛起伏,卻也同衆人一樣,呆立在原地,仿佛這一劍已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緊接着那頭顱滾動的最後一下,她手中寶劍也在脫力之後驟然跌落,插入地上。

衆中,唯有衛崇飛速地反應了過來,站起身,快走兩步,也不顧他自己那直插地上的寶劍,就走回徐鴦的身後。

徐鴦聞聲回頭,有些僵硬地望向他。

正在這時,那被她砍去了頭顱的身體才頹然倒下,倒在徐鴦的身後。

而徐鴦,縱然再僵硬,也硬生生撐着,不曾在衛崇面前瑟縮一下。

然而衛崇此番走上前,竟不是為了查看朱津,或是穩住形勢——

他上前,一把握住徐鴦的手腕,幾乎是扶着她一般地把她的手臂拎高,轉身,朝向呆若木雞的衆人,揚聲喝道。

“逆賊朱津!犯上作亂,敗亂朝綱!今仰賴陛下英明,誅殺此賊!保我衛氏永祚!”

——這是在為她立威。

徐鴦聞言,擡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側臉,但衛崇卻并不看她,而是看向二人面前的這一小波人馬。

都是跟随徐溫幾年的精兵,都是戰場上厮殺出來的老将。

但他們也都是凡人,不曾面見天顏,又何曾見過天子這樣殺人——往前數百年,也從未聽過!

何況還是這樣看似柔弱的天子。

衛崇這高聲一喝,衆人也不由地為之一驚。不管是因為忠心,還是因為被徐鴦這铤而走險的一刺所震懾,總之,先是幾人跟着一起高呼,接着,所有人都開始應和起來——

“仰賴陛下英明,誅殺此賊,保我衛氏永祚!”

雖然只有一隊人馬,可畢竟是衛崇的親信,又是這樣的精兵,不過十幾個人,那呼聲卻搖山振岳,比起先前宮中那朱津的兵馬也不遑多讓。

只不過,這回的呼聲如此響亮,卻絲毫不引人膽怯,她所感受* 到的,只有衆人在震懾下甚至有些狂熱的嘆服。

徐鴦一時失語。

她慢慢地平靜了下來,不再這麽直直地盯着衛崇看,而是轉過頭來,看向這跪了一地,山呼陛下的部曲。

這些人,說是衛崇的兵,也更是她的民。

今日是他們救她于水火,來日,她坐回那金銮殿之上,也将要将他們收攏在手下,用其所長,挽這衛氏将要傾頹的江山。

“——都起來吧。”徐鴦說。

她輕輕地一掙,身旁的衛崇就仿佛有所察覺,識趣地飛快松開手,又虛扶着她的手臂,在她耳邊輕聲說:

“……陛下騎臣的馬吧?”

“不必了,”徐鴦卻并未刻意放輕聲量,而是下定了決心,又揚了揚下巴,示意衛崇,“把那馬牽來我看。”

“……諾。”

衛崇轉身,也不假手于人了,就這麽親自穿過紛紛站起,又看向他的人群,向那朱津的白馬走去。

馬兒有靈,似乎也知道自己的主人剛淪為刀下亡魂,全然沒了此前的倔強性子,只由着衛崇将它緩步牽來,黑乎乎的一雙圓眼一直瞧着朱津那沒了頭的身軀,直到走近了,停下腳步,彎下腰,馬尾一掃。

一聲哀鳴。

有靈性的馬,才能如此通曉人事。此情此景,連衛崇也有些動容,微微俯身,朝向徐鴦,低聲勸道:

“此馬識主,不如……”

她卻是心稍定。

“正是要它識主。”徐鴦道,走上前去,輕撫馬腹,深吸了一口氣。

“若是真有靈性,知曉主人已死,才不敢違抗新主,不是麽?”

話音落下,一片寂靜——衛崇不答,旁人更不敢答話了,方才還興致勃勃的這一群人,各個搖身一變,都成了鋸嘴葫蘆。

片刻,也只有徐鴦身邊這馬,竟似真聽懂了她的話,彎過脖子來,主動蹭了蹭她。

粗砺的馬鬃刮得她的臉頰有些疼。但她自己又何嘗不是灰塵撲撲,滿身的髒污,有方才歇在房裏休息時沾上的,也有方才要斬殺朱津時濺上的血。

這麽一瞧,倒也不是不搭。

徐鴦此刻心下已安了,眉一橫,就打算上馬去。

在此時,衛崇卻開了口。

“……臣扶陛下上馬。”

徐鴦倏地轉頭回來,看向他。

除卻剛才稱不上寒暄的寒暄,以及徐鴦一時興起開的殺戒,這才是他們時隔十年,真正再度對視的一眼。

徐鴦自是不确信,她才經歷過這樣的生死,手指都有些抖,誰也不肯信,誰也不能信。但衛崇卻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坦然。

或許是他當真沒有二心……

但憑什麽呢?憑她這副瘦弱的身軀,還是憑她那橫死在南陽城下,稱得上與她有血海深仇的父親?

她看着衛崇,卻當真在那漆黑的眸中看不出旁的、可以供她猜測的情緒,那眼中,唯有滿當當的赤誠。

天邊雲霄流轉,那雁鳴也好,走獸的聲響也好,或是潺潺的溪流聲,仿佛在此刻才終于彙流而下。明光照着這馬,照着徐鴦,也照着衛崇的半張臉,正好打在他那道還未好全的傷疤上。

在朝陽下,有那陽光映照,這傷疤倒是不那麽可怖了,好像只是一道被小貓小狗抓花了的印子,淺了許多,也終于顯出徐衛崇原本那俊朗的面容。

他們确實曾經長相很相似。

相似到她被徐溫送入宮中為他替死時,除了用心侍奉衛崇的孫節,更深露重,旁人很難辨出她的身份。

如今,衛崇業已及冠,她呢,雖比衛崇小上兩歲,翻過年才十九,但若放在尋常百姓家中,也是該嫁作人婦的年歲了——這十年,姑娘的身段初顯,在朱津面前的遮掩自然越發艱難,那胸前的綁帶越發緊,緊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正因此,捆着這樣一條條枷鎖一般的綁帶,就算她再不願,也注定只能是那座上孱弱的一架傀儡。

她瞞得如此艱險。

可就算如此,那在京郊大營的一面,只不過是偶然,朱津便輕易戳破了她的僞飾。

而衛崇呢?如今他的五官早已長開了,或許還與她有那麽些許相似,但也只是些影子,輪廓變得硬朗,眉眼變得深邃,更是在連日的作戰後有了淺淺的胡茬,愈顯放達。

他或許是誠心想要擁護她,又或不是,但其實他的“心”,根本無關緊要。

徐鴦終于想明白了這截,她抿住唇,輕柔地吸了一口氣,克制着自己的情緒,也伸出手來——

手指沾染着塵埃,仍然不掩其下細白的皮膚,甚至還有那指尖如玉一般的淡淡光澤。

這是天子的手,自然與衛崇習武征戰留下的粗砺的手掌截然不同。

她将手落在衛崇手心裏時,明顯感到了那不同尋常的觸覺。擡眸去看,果真瞧見衛崇方才冷硬的面色似乎終于有了一絲裂紋。像是面上的恭謹被這肌膚相觸的一丁點暖意輕易擊碎,露出其中的……渴慕。

衛崇小心地托住了她。

——若衛崇并非真心擁戴,那麽,以他如今重兵在握,執掌大權的身份與地位,徐鴦更應當友善地接過他的示好。

糾結于“真心”與“情誼”這些看不見、摸不着的虛幻感情之間,倒似是朱津方死,她又乍然受了這樣一位舊識的救命之恩,有些鑽入了思路。

這些虛無缥缈的東西,哪有今日從衛崇鞘中抽出的那把劍鋒利?

不需要衛崇真心待她,更不需要衛崇記得舊時的情誼,只要衛崇願意尊她為天子,迎她回宮。

那麽,一切都好說。

朱津有件事說的不錯。

他的确教了她太多的心術,以至于她如今對上徐衛崇這樣一個一眼望去便知其常年在沙場中打滾的莽夫,就算沒有十成把握将其攥在手心裏,也應當有六成。

确實,她很快就鎮定了下來,

衛崇手中那硬到幾乎能在她手心劃出印子的繭,從虛扶,到托她上馬時那緊密的一貼,刺痛感鑽入皮膚,那樣分明,那樣新鮮。

她坐穩了,緩了口氣:

“确實是好馬。只是朕不善弓馬……”

她看向衛崇,幾乎是篤定地等着他走上前來,為她牽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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