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徐欽(二)
第016章 徐欽(二)
“只是朕不善弓馬……”
衛崇聞言,那雙眸霍地揚起,看向她。
二人視線相對,她才瞧見衛崇面上的冷靜慢慢地恢複了,又仿佛是終于明白了她的意思,眨眨眼睛,露出一個沒有芥蒂的笑來。
“那臣為陛下牽馬。”他說。
他答得比徐鴦想象得還要快,還要幹脆,也不等她再把剛握進手中的馬鞭再遞過去,他便伸手,有些逾矩,又像是無意地從她手中把馬鞭拾了回去。
接着,衛崇一回頭,看向正看着他們,大多面露訝異的那幫兵士。
“收拾好行裝,帶上那逆賊的屍首,随我回城!”
此處雖距離京城不遠,可畢竟也是朱津馬不停蹄逃了半日,才堪堪逃至這山腳下。且不說這小道曲折坎坷,就說這麽長的路,要讓他衛崇一路牽馬回京,确實有些難為情了。
徐鴦原本也不過是想讓他做做樣子,借而傳出些君臣美名,也好日後在朝堂上多幾分說話的契機。
但衛崇還真一聲也不曾抱怨地邁開腳步,那些兵士都還未反應過來,他便頭一個往回走了。
此等誠意,若是演的,恐怕又有些太高估他的演技了。
徐鴦坐在馬上,她确實沒說假話,她不善禦馬,要在這樣高大的馬上穩住身形,對她而言已是費心的事,但衛崇牽得穩當,她偶爾分出視線去瞧時,他原本那幾乎全部落在她身上的心神又幾乎都被這馬兒占據了,連她的幾次注視也不曾察覺。
看起來,衛崇确實甘心為她牽馬,不問他事。
一行人,就這樣慢悠悠地沿着朱津來的路,一直行了足足近兩個時辰,才迎面撞上那大股的追兵。
自然是徐軍的兵。拒朱津分兵而行不過半日,那追着大軍而去的這股追兵竟也大破朱軍,乘勝而歸,甚至繞道至小道來迎衛崇了。
徐鴦遠遠瞧着那塵土飛揚,心下微動。
領頭的人,她竟也認識。
是她父親手下的一個牙将,原先看着她長大,小時候還偷偷帶她出門玩的大哥,名叫孟尚的。
她先是一喜,但随即,等着孟尚的臉在煙塵裏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她的心很快又落下來,落回到馬背上——不提孟尚在十年前那夢魇般的一夜荒亂中是否出過一份力,就說如今,哪怕她再怨恨父親,放不下與父親的恩怨,但徐溫究竟是死了。
何況還有這皇權朝廷橫在面前。
徐軍一路從南陽打至洛陽,劍如破竹,孟尚如今該是衛崇的左膀右臂,所效忠的人有了微妙的差異,他們之間的關系自然也不似原先那麽簡單。
确實,看那形容,他也應當早就不是區區一個牙将了。
孟尚常年行走行伍,大抵比她還更懂得這其中的區別,只看了她一眼,便下馬而來,對她先行過禮後,也是面對着衛崇,回禀軍情。
——原來也正是徐鴦放出的那股煙,無意間送了孟尚這樣一份大禮。
先前朱津所安排的策略,大股軍隊往北回撤上黨,而他帶着徐鴦,以及一小波精兵,直奔河內。
後者是被徐鴦苦心破了,朱津不過帶了幾個人馬?煙火一出,只要知曉了他的方位,又被趕上,那是必死無疑。
但許州軍還剩着回撤上黨的那部分兵力,哪怕就是這樣,至少這部分兵力理應能保全,甚至日後可能成為衛崇的隐患才是——
殊不知,徐鴦所放的這煙,也引得撤軍中人心惶惶。徐軍是知曉那煙是為了揭示朱津的行蹤,甚至知曉內情者,如衛崇,可能連這煙是徐鴦放的都能猜到一二,但這是因為他們知曉朱津還未被捉。
可朱津的這幾個下屬就不一樣了,這煙落在他們眼中,那便是朱津只帶這一小波人馬與追兵相遇,殊死搏鬥的跡象!
偏偏這幾個将領對朱津還真是忠心不二,單拎出來,各個都是能統帥三軍的将才、帥才,然而此刻,卻是面面相觑,有些沒了主意。
這也怪不得他們,畢竟是在情急之下,兩方不能互通,此刻下的将令,與抓阄也沒有什麽分別。此番,不過是他們抓錯了這個阄——
一行大軍,又浩浩蕩蕩地往回趕。
如此,不僅沒能“救下”朱津,還與前來追擊的孟尚撞了個正着。
兩邊碰面,孟尚本就是來追這撤軍的,早已有所準備,可朱津這幾個手下便不一樣了,為了急援,那行軍的隊列拉得長長的,辎重都落在了後面,前方全是些不經殺的輕騎。
這一遇,當即便孟尚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一場紛亂的戰鬥之後,這許州軍可謂是落花流水,四散而逃,光是将領就被俘獲了好幾個,險些成了刀下亡魂,更別提去救朱津了,哪怕僥幸活下來了,逃了的,也是自身難保,沒了糧草辎重,也不知究竟能不能順利穿過群山,到達上黨。
孟尚大捷,更是繳了不少糧秣,只與衛崇攀談了幾句,便朝徐鴦又一躬身,轉身命人把什麽東西推了上來。
——是原先徐鴦所乘的那輛輿駕。
經歷了一場鏖戰,這車駕之上已不複出行時的幹淨整潔,不僅沾染上了塵土,甚至還隐隐泛着些許……血痕。
這些血,大多是朱津手下那些從許州一直追随他的将士的,或許有幾人,連她也見過,認得出臉。
已讓衛崇牽了許久的馬了,徐鴦也不能不識趣。不等衛崇來主動商議,她便下馬而來,簡單整理了一下儀容,便坐回她熟悉的辇駕之中。
果然是有些血,甚至浸過那木頭,滲到辇駕之中了,徐鴦一坐下,便瞧見面前原本瑰麗美豔的花紋更是添了些許血腥的氣息,讓人氣血上湧,忍不住有些惡心。
她長舒了一口氣,平複了一下心情。
車外,似乎衛崇一直在候着她,只聽見這微不可聞的一聲嘆息,便有所察覺,隔着車問:“陛下可有事要吩咐?”
徐鴦本無事,但他既然這麽問,她的心又從一路的緊張中乍然放松,驀然想起一件極重要的事情。
“……北郊大營,朱津還留了不少的人在那兒。”她越說越急,撩開車架的簾子,與衛崇對視,道,“還有逢珪,逢彥璋,那營中守将應當是他。”
從此處回京,很難繞開北郊大營。若非要繞,走偏道,反而又更容易遇襲——殊不見殚精竭慮如朱津,也在那山間小道中折戟了麽?
徐鴦急切地說完,才把眼去瞧衛崇的臉色。
也不知衛崇原先以為他的吩咐是什麽,聽完這話,卻不是面色凝重,而是有些遲緩地露出近似恍然的神情,倒好似方才根本沒想到這遭一樣,再瞧徐鴦正等着他回話,才有些後知後覺地應了,道:“沒事,陛下放心,臣會斷後,諒那逢珪也不敢出兵。”
這神情,加上這話,對于一軍之帥而言,實在是有些過于天真了。徐鴦聽完,更覺好像一拳打偏了,沒處使,也不知道他是刻意在她面前有所掩飾,還是面對着她,這衛崇究竟還是他們原先少時那個頑劣莽撞,有些笨拙的表哥。
她有些茫然地張了張口,心裏終究還是沒底,方措辭着勸道:
“……若逢珪不敢,自然是好事,可若是他破釜沉舟,出兵相攔,總要有所準備的。”
“陛下說的是。”那衛崇忙道,似乎也看出了她眼裏的不贊成和嫌棄,往身側一招手,喚來一個下屬,又憑空變出來一般把一樣東西呈到她的面前——
朱津的頭顱。
她被吓了一跳,但旋即又鎮定下來,看向衛崇,明白了他的用意。
實在是大膽,可确實也是個離奇卻有趣的法子。
衛崇見她明白了,也沖她呲牙笑起來,她便也穩住身形,又沖他點了點頭。
——回城時,衛崇不再随行在徐鴦的一側,而是策馬至最前方,又将朱津那顆頭明目張膽地懸于馬頭下!
大軍還未入城,朱津已被斬首的消息便風一般地傳回了大營,又傳回了洛陽城中。
朱津的死訊,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全都知道了。
那可是朱津!
把持朝政,把持北方數十年的朱津,積威深重,比天子更甚。尋常人家談起天家密辛尚且不需避諱,可這十年間,沒幾個人膽敢在洛陽論朱津的不是。
他的死,猶如一聲驚雷,炸響在這洛陽,甚至炸響在這京兆。
果然,逢珪再也沒有派兵來攔——朱津既已死,軍中逃的逃,散的散,別說是出兵了,就連維持大營固守也是難事。
誰也未曾料到,世事輪轉,不過半月不到,在衆人還嘲笑徐溫之死後不久,這許州軍也面臨了同樣的處境。
而徐溫身後有衛崇,朱津手下,卻是真的人才濟濟,也更是群龍無首。
大軍回城的路上,路過那大營,只瞧見遠方營中靜悄悄的,什麽動靜也沒有。
衛崇一行,就這麽大搖大擺地把徐鴦迎回了洛陽。
回到北宮,面見太後。
她的姑母,早已被救下,派兵安置在永樂宮的徐太後……也是衛崇的親生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