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徐欽(三)
第017章 徐欽(三)
唯獨在這永樂宮之中,那夜朱津所謀劃的宮變似乎沒留下什麽印記,宮人裏,該澆花掃葉的,該護衛宮禁的,皆照舊勤勤懇懇地忙碌着。
冬日裏,寒風蕭索,枝葉凋零,這宮裏也少了幾分生氣似的,仿佛那石雕一般。一個一個地刻畫着這些宮中栩栩如生的身影,雖透着一種千萬年不能移的古樸,卻也是沒甚顏色,除卻零星兩三支寒梅,滿目盡是單調的蕭牆。
唯有那宮內白日裏仍燃着的燭火,還有大軍回朝,那馬蹄聲、行軍聲與漫天火光才終于注入了些許生氣,喚醒了這一整個宮室。
宮人之中,有人緊張,有人歡欣,奔跑着去禀告太後,但這些人大都被這樣近在咫尺的戰争與宮變所震懾——章德殿那些死于朱津之手的宮人的血都還未清洗過,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聽聞衛崇攜天子回宮,大抵只有太後本人是松了口氣的。
她雖扶着皇帝與朱津對峙十年,其實也許久不曾出過這永樂宮了,平日裏韬光養晦,但聽聞此消息,倒主動喚了人來,打點精神,帶着一衆宮人去往章德殿。
正好與剛回宮的徐鴦撞上。
這邊徐鴦的禦駕才落下,那邊太後也剛從宮道行來,下了辇駕,這三人就這麽在章德殿前碰了面。
徐鴦默聲,把眼去瞧衛崇的反應,衛崇呢,與其母十年未見,雖随着徐鴦一齊下馬,那目光自是如炬一般地落在徐太後的身上。
畢竟母子連心。
但徐太後的目光,卻是從衛崇身上蜻蜓點水,一掠而過,仿佛與他并不相識,甚至沒有認出面前此人就是如今手握京師的衛崇。
她上前,先扶穩了徐鴦。
就在三人都默契地未出聲時,一個帶着哭腔的聲音打斜裏冒了出來。
“陛下!”
這聲音還未落,緊接着,便是一個燕子一般靈動的身影,從徐太後身後的宮人裏飛了出來,翩然落至徐鴦的身側,幾欲撲進她的懷中。
是個宮裝女子。
只是此刻這女子未施粉黛,鬓亂釵橫,想來也是受此離亂之苦,為天子憂心多日,才會在大庭廣衆之下做出此等逾矩之事。
若不是有徐太後扶着,徐鴦恐怕就被這看似輕柔的一撲給撞得趔趄了。
但這畢竟也是她還宮之時,劫後餘生,不提她自己也不忍心責備,就說這殿前,将士兵馬,都瞧着呢,她也不願在這樣的場合落人的臉面。
徐鴦嘆了口氣,扶起那淚眼連連的宮妃,無意間與衛崇四目相對。
卻見衛崇卻是四目圓瞪,一時驚詫,全然沒了方才救徐鴦回京那一路上有些自得的閑适與恭敬,似乎徐鴦再瞧他一眼,便有什麽質問要脫口而出!
——然而他又有什麽話能問?有什麽立場能質詢的呢?!
若不是他面色實在太露骨,若不是徐鴦自問還對他有幾分了解,恐怕還會以為這一幕不過是一時緊張下的誤斷。
但她知道不是。
見了他的神情,連徐鴦心頭也莫名一跳。
她一時忘了應答,就這麽握着宮妃的手,又與衛崇對視了片刻,才猛然回神,有些刻意地挪開視線。
手心出了些汗。
好在徐太後大抵也有所察覺,用半個身子擋住了衛崇的視線,輕斥了一聲:“大驚小怪,皇帝這不是好端端地在這兒站着麽,哪裏又需你在這兒哭哭啼啼的,好教人笑話?”
那宮妃自是連連稱是。
又轉頭,對着徐鴦道:“……也是哀家的主意,怕城破時,朱津魚死網破,便把南宮裏的人都叫來了,萬一出事,總歸是有個照應。”
徐鴦聽着那些話,明白徐太後這是在安她的心,也克制住了思緒,反握住徐太後的手,暗暗同她點了點頭。
只有二人能瞧見的間隙之中,徐太後的目光凝了凝,似是放下心來了,才轉過頭。
——此時,這對母子才終于四目相對了。
衛崇方才略顯失落的臉又驀地亮了起來。
徐鴦冷眼看着,終于感到方才莫名緊張的心又平靜了下來。
倒不是她有如此厭惡衛崇,更不是她與太後有什麽龃龉,不過是十年匆匆而過,她與親父反目成仇,徐溫如今屍骨未寒,可同是十年隔閡,這對天家母子倒是一如既往地溫情脈脈,母子情深。
放常人處,也不免齒冷,何況是徐鴦。
但徐太後卻不是要同衛崇敘話,而是一眨眼,便掃過衛崇身後那些精兵良将,爾後沉聲喝問:
“這章德殿何時成了鬧市口了?哀家侄兒一人送陛下回宮也就罷了——”
說罷,意有所指地看向衛崇,輕斥道:“荒唐,竟帶重兵進宮,你當真是昏了頭了!”
衛崇才反應過來,轉頭一瞧。
果然,方才二人的心思都放在了城外的逢珪身上。連徐鴦也不曾注意到,身後跟着的是這樣一支龐大的軍隊。
與朱津不同,衛崇這行事,雖算得上粗中有細,卻實在是有些粗了——
十年離亂,他竟還當北宮是他自己的宮室呢,進出一點不顧忌。
哪怕彼時朱津要進北宮,也得找個正經由頭,他倒好,什麽理由也不給,命人守好宮門,便從宮道一路,重兵随行,才把徐鴦送回的宮。
直到徐太後點明了,他才恍然,忙給孟尚了個眼色,又走上前來。
他竟仗着那宮妃要避嫌,生生地逼着她把徐鴦身側給讓了出來,幾乎是搶過了徐鴦的手,道:
“……姑母說的是,都是侄兒的疏忽。”
——行事粗糙,但眼力見倒是不錯。與徐太後這一番配合,滿口“侄兒”,演足了“徐溫之子”該有的恭敬。
再看那哭着攀着徐鴦手臂的宮妃,只好以袖掩面,被小黃門送去偏殿歇息了。
三人這才進了殿。
因是戰亂方平,一切從急,這殿中倒是格外清靜。
徐鴦終于回到自己熟悉的禦座之上,太後在一旁落座,她一示意,機靈的小黃門便把那殿門合上。
昏暗的殿中,只剩他們三人。
這章德殿裏的擺設依舊沉靜,與宮變前幾乎沒有任何分別,仿佛徐鴦是到前殿上了回朝,理了理政事,只不過這一回去了數日,稍久些罷了。
只衛崇一人,無論是在十年前,還是在這十年中,其實他都不常來到這象征着至高皇權的殿中。
雖沒有無所适從,可站在殿裏,就是透着一種生澀的格格不入感。
明明是一軍之首,許是因為沒了身邊随從,又或許是因為站在徐鴦與徐太後的面前,有那麽一瞬間,甚至讓人聯想到階下囚。
當然,這二人是不會難為他的。
既然在這殿中,沒有外人,朱津更是死了,更不必矯飾,徐鴦自然是開門見山。
“……孫節人呢?”她側過身,問的頭一句話卻是對着徐太後。
徐太後一笑,道:“知曉你記挂着那些個宮人,城一破,朱津的人馬一散,哀家便命了人去獄中查探,回報說朱津難得網開一面,倒是留了孫節一命,只是如今城中紛亂不止,這人就仍困在獄中。”
“這孫節又是……”衛崇聽到一半,不禁開口問道。
太後睨了他一眼,也不理他,由着他自己讪讪閉了嘴,撓了撓頭。
“哀家聽聞,皇帝在宮變那夜倒是直面朱津,力保章德殿宮人?”
“情勢所迫,旁人也就罷了,孫常侍畢竟從東宮便開始服侍朕,是朕用慣了人,不忍看他這個年歲還要遭此罪。”徐鴦看了眼正撓頭的衛崇,意有所指道。
還是東宮的老人,衛崇竟囫囵忘了,可見其原先如何目中無人。
“哦,原來是東宮的老人,難怪,難怪。”衛崇這會倒是機靈了,當即便沖着朝他看來的徐太後擠了個讨好的笑,聽得太後頗為受用地輕哼了一聲,他才又擅自走近了兩步,道,“那侄兒這便派人再去問問,把孫常侍好生接進宮來。”
“這還差不多。”徐太後道。
說罷,衛崇卻擡眼看向徐鴦,一點離開的意思也沒有,直到徐鴦被他看得皺了皺眉,他才又恍然,張開口,又警覺地閉上了,指着外間,揣摩太後心思一般地問:
“……那,那侄兒現就去辦?”
“還算你有心。”太後點點頭,應了,“去吧。”
于是衛崇什麽話也還沒問,什麽話也還沒答呢,就又被太後四兩撥千斤地送出了章德殿。
一出殿,頂着那夕陽明亮比午日的輝光,他眼睛眨也沒眨,目光卻是不禁飄向了章德殿的偏殿。
——也不知他出來了,是不是又該那宮妃進去與阿雀互訴衷……
念及此,他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似的,猛地一拍腦袋。
這樣古怪的行徑,連迎上來正要禀報的孟尚也是被他唬得一愣。好在孟尚此人素來喜怒不形于色,咽了咽口水,便又正常禀報起京中諸事了。
張衷兵敗已有一兩日,又有朱津手下那些個将領十年的橫行霸道,百姓見其敗退,自然是歡欣鼓舞,在此情形下,這城中四散的殘兵被抓了個七七八八。
也唯有那城外大營中屯兵的的逢珪還算作是個威脅了。
衛崇聽着,也不知聽進去了沒,兀自“嗯”了幾聲,權作應答。孟尚一見,怎麽不知他此刻心思不寧,心下一哂,只把話說完,便拱手告辭了。
此刻他說完要走了,衛崇卻沒放。
“——你等等!”衛崇揚手,抓小雞崽一樣把身穿盔甲的孟尚又拎了回來,又猶豫了一陣,湊到他耳邊,好似還是沒忍住,有些咬牙切齒地問,
“……方才對陛下摟摟抱抱的那個女的,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啊?”孟尚一時沒反應過來。
“就那個穿得像宮妃的……她不是沒立後呢麽!何況她,何況她還……”
“——哎喲我的好将軍嘞,這可不興在章德殿前說嘴的!”
孟尚驟然明白過來,滿頭大汗,幾欲堵上他的嘴,忙道,“怪不得太後要下屬提點将軍注意些言行……這種話說出來,任誰也會覺得将軍犯上啊!沒立後是沒立後,可後宮裏的宮人本就不少,何況這位——将軍竟不知道麽?這可是聶家裏最小的那個女兒,去歲入宮做了貴人……朱津親自保的媒!”
衛崇呆立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