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徐欽(四)

第018章 徐欽(四)

去歲,衛崇還在揚州,起早貪黑地練兵、剿匪、出征,當然沒有空關心京中這些“權貴”的逸事。

或者說,他确實足夠在乎京中之事,尤其是與徐鴦有關之事。但是徐溫還沒死呢,徐鴦與他之間又是這樣難以啓齒的關系,哪怕徐溫知曉了天子後宮多了這麽一個宮妃,也必然不會告知衛崇。

而彼時,他還只是徐溫手下那個“領養”而不受寵的野種,尋常人根本不大瞧得起他,罔論與他通氣了。縱使軍中有那麽幾個将領知曉他的身份,但正是知曉了,才更不方便把此事在衛崇面前提起——

怎麽說?

說你的表妹,十年前與你青梅竹馬,徐家上下都知道你們日後要成婚的未婚妻子,因為今年要及冠了,要正式當皇帝了,所以朱津給她寬容地先納了一個妃子。

哦,好巧不巧這個妃子的父親就是朱津手下很看重的一員大将。

——對尋常皇帝,這确實是一種輕蔑,一種侮辱,要将手染指其宮闱的征兆。對于衛崇而言,此事雖沒有真切地落到他身上,卻無疑比真正落到他身上還要更讓人恚恨。

縱然這個始作俑者朱津是完全不知內情的。

那可是徐鴦,自從記事起,仿佛都被囚在他手中木籠裏的“阿雀”。

衛崇哪怕咬牙切齒,這滔天怒意也不能盡情抒發,不能對着只剩一個腦袋與一個身體的朱津,不能對着向來忠貞,與他無怨無仇、滿臉無辜的孟尚,更不能在這章德殿前再度行了錯事,豈不是要被人指着脊梁骨說謀逆——孟尚提點得對,他這行徑,披甲攜兵上殿,已然是猖狂至極了!

他只得恨恨地把孟尚放開來,往那緊閉的殿門望了一眼,又不敢任由自己想象殿內是怎樣的景象,于是只看這一眼,便吸起一口氣,遽然轉身,發洩一般大步走下階去。

不僅如此,他氣歸氣,這宮中事,還得要他的人手來幫忙安頓。

“……哦,對了,陛下宮中那些被朱津掠走的常侍、黃門,派人都去尋一下,盡量都找回來……記得找全乎了,別丢根胳膊丢個腿什麽的,畢竟是天子回朝。”

“知道了,這好辦。”孟尚聽他此言,松了口氣,道,“太後昨日也叮囑過的,只是如今城裏魚龍混雜,怕那人數不曾清點完畢,一時大意,混進去些逆賊反黨。因此,手下人一時不曾顧得上,我這就讓他們抓緊去——”

衛崇原已走下階,聽着他說,又想到什麽似的,猛地轉身,看向有些被驚到的孟尚。

“……若你親自去辦,能在其中安插幾個我們自己的人不?”

孟尚一愣,幹笑道:“将軍這是要做什麽……那逢珪還坐擁重兵,就在城下虎視眈眈呢,哪怕要圖謀這些,也不急于一時啊。”

“逢珪?對了是那個朱津手下的……對!……還有個逢珪!”衛崇說着,兀自把這名字在嘴裏嚼了一遍,又快活起來了,兩步并做一步走下階去,把還在措辭的孟尚落在原地。

——逢珪既然是朱津的謀主,那這天子嫁娶之事,少不得有他在一旁出那些馊點子。

但孟尚當然不知他心裏想的都是些什麽情情愛愛,還當出了大事急忙跟上,面帶驚慌。

“——将軍這又是要去做甚?!”

“睡上一覺!等我養精蓄銳,親自拿那個逢珪是問!”

——

等孫節終于被送回宮中,又已是一輪月明了。

他這幾天大獄沒白蹲,形容消瘦許多,本就是一個幹癟身材,這把身上那幾兩肉又給餓沒了,看起來更是悲慘極了,好不可憐。

徐鴦也正等着他,說實話,她的身世畢竟特殊,旁的還好,近身侍奉,還偏偏非得是那幾個宮人。

孫節甫一進殿,形容憔悴,蓬頭垢面,她也不避不讓,徑自走上前來,不等孫節哭着行禮便将他扶到身側。

就着那冰冷的石磚,兩人席地坐下。

于是孫節更是泣不成聲,嗚嗚咽咽,話不成句地絮叨了許久獄中苦痛。

說了許久,直到他擡頭瞧見徐鴦有些走神,才清醒過來。二人畢竟還有主仆這層關系在,他忙用手胡亂抹了把臉,磕巴地把話頭一轉:

“……不過逆賊朱津總歸是死了,又有徐……徐将軍進京,如今陛下是守得雲開見月明,總算能……”

“——你怎知是‘雲開月* 明’了?”徐鴦輕笑一聲,反問。

孫節早哭花了,還打算繼續說,被她這麽一打斷,面上一愣,那亂糟糟的淚花還挂着呢,更顯滑稽。

“陛下……陛下這話……是什麽意思?”

“你侍奉了我十年。”徐鴦不答反問,甚至伸手,幫忙拭去了他臉頰上的淚痕,輕聲問道,“十年……許多事都是你陪我面對的,哪怕是君臣,這樣過命的情誼也是最難得了——我想這阖宮上下,你應當是待我最忠心的那個人了,是麽?”

她這樣親切,越發惹得孫節情緒上湧,嘴皮一顫,幾乎又要哭出聲來。

“那是自然……臣、臣對陛下的忠心,當真是甘願肝腦塗地,天地可鑒!”

“是,我知道你的忠心。”徐鴦笑着說,“我唯獨放心你做事……畢竟宮中也只有你知曉我的身份。”

孫節的抽噎聲一停。

他看着徐鴦,瞪大了眼睛,慢慢地,似乎終于明白了她的意思,開始因恐懼而顫抖起來。

“陛下的意思是,徐……”

“——朕沒有旁的意思。”徐鴦又打斷了他,只是這回,她盯着孫節,把話咬得更重了,沉聲道,“只是說如今徐欽進城,雖是勤王,卻不免攪動了北方的局勢。如今四處戰亂未平,才正是最該警醒的時候。你跟了朕十年,早不是當年那個在東宮的小黃門了,孰是孰非,應當拎得清才對。”

話說到這份上,孫節若再聽不懂,就太蠢了。

十年後的章德殿,十年前的東宮,雖是頂着同樣的姓名,可實際上,這二者有多大的不同,阖宮上下,孫節恐怕是最清楚的那個人。

不同于徐鴦,他或許從未意識到這當中有什麽隐患,将會爆發出什麽問題,所以當在他死裏逃生的這一刻,後怕還未褪下,徐鴦便這樣當面點出這橫在他們面前的深淵時,那恐懼或許比先前的還要深刻,還要……深入骨髓。

而徐鴦還在不緊不慢地說着,語氣雖平和,卻仍透着步步緊逼之感。

“……你雖是虎口餘生,但這已幾日了,仍不得王邈的消息,恐怕他卻是兇多吉少。朕記得他有二子一女,其實長子似乎少有賢名。等洛陽戰事初定,便給他們遞個消息去吧。”

徐鴦又一番話說完,利落地站起身來,但孫節仍一動未動。

王氏世家大族,王邈更是朝中老臣,但亂世中,連這些也都保不住他的命。

但見他嘴唇翕動,卻好一會說不出話來,直到徐鴦又拍了拍他,才終于找回自己聲音似的,囫囵應了一聲。

夜色昏沉,這聲應答很快被掩在重重疊疊的燭光下,半點回音也聽不見了。

——

次日,果然傳來了王邈的死訊。原來朱津本就不打算留他一命,前腳去司空府中抓人,後腳便命人在小巷子中把這老頭的脖子抹了。

衛崇找到那行刑的兵卒,用了極刑,才從他口中套出屍首的下落。

找到時,那屍身都臭了,面目全非。唯有那一捧愛護非常的白胡子,能依稀辨出其身份。

也正是此日,早朝終于恢複。

這是戰後徐鴦頭一次上朝,不說有些依附朱津的人,如今生怕被清算,院門緊閉;就連那些在朱津掌權時也向來不屈的官員,也大多受累于這城中紛亂,一時半會不能來朝參會。

滿朝文武,如今一眼望去,所剩之數,十不過五。

談了談王邈,又罵了罵朱津,這朝會很快便散了。

畢竟這一班公卿在朱津手底下呆了十年,漸漸沒了兵權,如今正值戰事,難不成聚衆哭上一日,把朱津再哭活回來麽?

下朝後,皇帝一走,那些本就相熟的大臣三三兩兩結伴而行。

唯有衛崇,下朝後反而活泛起來,哈欠一收,眼珠一轉,便随手逮住了一個小黃門,口稱有要事禀報,命他帶路去見皇帝。

——但這個路,究竟是誰“帶”,就說不準了。

宮變之後,宮中內侍死傷不少,那小黃門本就是被臨時提上來的,哪裏敢違抗這個肉眼可見必将成為新貴的将軍,更不敢問他不過才來洛陽兩日,如何識得這路,只在衆人的視線中跌跌撞撞地被衛崇拽一路拽去了後殿。

末了,還要被衛崇使眼色,催着他進殿禀報。

徐鴦也才剛回書房不久。孫節聽報,大抵有幾分徐鴦昨夜那幾句掏心話的作用,他甚至比徐鴦這個天子還要惱怒,直道:

“荒唐!這樣剛下朝就直闖後宮,甚至連個由頭也不給,這也太沒有規矩了,哪怕是朱——”

“——不妨事。”徐鴦打斷他,“讓他進來吧,朕恰好尋他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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