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逢珪(一)

第019章 逢珪(一)

其實徐鴦找他,無非就是兩件事。

一是王邈。

王邈死了,與聶永的線恐怕就沒有這麽容易再拾起。

引聶永起疑,挑撥其反叛,雖然是徐鴦的主意,更是她下的令,但當中/出力最多的,還是王邈這個司空。不止是王邈本人在朝中素有,還有王家這個望族,門生故吏遍布朝野,無論是送信至北方的條件,還是讓聶永相信其言屬實,都要倚仗王邈。

屆時,若聶永在青州站穩腳跟,識破此計,再反進據北方,恐怕她就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此事是需從長計議。

二,則是逢珪……

北郊大營那重兵還屯着呢。逢珪不比張衷,此人素來智謀過人,深謀遠慮,是唯一一個朱津嘆過自覺弗如的謀主。

在此事上,衛崇急于平定京郊,穩固地位,應當比她還要耐不住性子。她是這樣猜想的。

但衛崇甫一進書房,卻是滿臉興奮。

他先是四下瞧了瞧,接着,又轉臉朝向她,驀地行了一個大禮,然後擡頭,笑着看向她。

徐鴦暗道不好。

哪有來找她商量正事,卻又如此嬉皮笑臉的?更直白地說,哪有面見皇帝,還如此嬉皮笑臉的?

若說頭一次見面她還多少被衛崇的表面鎮住了,那麽二人一路回京,再在朝上朝下相處上幾日,她也明白過來,先前那穩重、威嚴的少年将軍形象,全然是衛崇對外撐出來的。

此人本性不改,仍是這樣,三分頑劣,六分散漫,還有一分自行其是的莽撞。

至少對她是如此的。

雖不知這人又在胡亂想着什麽,但二人必然想的不是同一件事。徐鴦機敏,只好先命身旁侍奉的宮人退下。

怎奈衛崇實在是太不會看眼色了。一見徐鴦示意,他反倒擺擺手道不必,接着,又往殿外一看,再一拍手示意。

像是要送什麽東西上來。

然而,他這聲拍手之後,卻有一聲遙遠的馬蹄聲打斷了衛崇将要脫口而出的話。

門外随即報出有來人急見。

二人皆是默契地擡起頭來,衛崇更是轉過身,面容錯愕。顯然,這來人并不是他原本要面呈的信使,甚至當看清了進殿之人的面容時,衛崇還有些訝然地上前了兩步。

是孟尚。

也是衛崇如今的肱骨。

此人向來是徐家的心腹家臣。回城後,衛崇休息幾日,是把城防全權交給他,此事,徐鴦也是多少知情的。

這突生的變故,致使孟尚入宮,甚至打斷了衛崇原定的“計劃”,那便只有一種可能。

徐鴦心頭一跳,暗暗攥緊了扶手。

此處畢竟是章德殿,天子跟前,孟尚與衛崇只對視了一眼,便無視他擠眉弄眼、欲言又止的神情,轉頭,先朝徐鴦行了禮。

“罷了,有什麽急事,直接說吧。”徐鴦也不拖沓,幹脆道。

“是逢珪……”孟尚喘着氣說,似乎自己也覺得驚異,停頓片刻,方道,“他自己騎了一頭小驢,到城牆下,說要見陛下。”

衛崇眨眨眼睛,見孟尚只回徐鴦的話,他倒也沒有不悅,唯獨聽見逢珪來見時,才敏銳地凝住眉,但總歸仍按捺住了,只轉眼看向徐鴦。

他确實不太認識這個逢珪。但徐鴦畢竟與朱津對峙近十年,她多少還是了解這個逢彥璋的。

“……見朕?”徐鴦輕笑一聲,“這逢珪素來自認朱津的門客,平日裏低調行事,連在朝上從不多說話,此刻倒如此大張旗鼓,想要見朕?恐怕不是為了放些狠話這麽簡單的事吧?”

“他說他要……降。”

這下,連徐鴦也面露訝色了。

——

“我還以為陛下不會來。”逢珪勉強控制住胯/下矮驢,笑着同徐鴦說。

他并不強壯,也不曾習過武,所以只能騎個小驢,倒是格外坦蕩。

此處正是洛陽北城門外的一片沙地。

因為原先衛崇攻城都是在南邊,那戰火尚未真正蔓延至此處,因此,此地倒沒有城南那樣的屍橫遍野。

只是幾日荒涼,哪怕是冬季,似乎野草也悄悄地生出了芽,借着塵土的掩飾,在這一片荒漠一般的顏色當中,點出些許綠意。

徐鴦沒有答話,而是驅馬上前,又示意衛崇松開幫她牽馬的手,才應了。

“這便是心口不一了。若覺得朕不會來,你為何又在城下叫陣?”她反問道。

逢珪笑而不語,只躬身行禮,又朝一旁臭着臉的衛崇一拱手,接着,就在他行禮之時,他胯/下那矮驢卻不自覺地退了兩步,似乎是被徐鴦這寶馬所震懾。他只好又騰出手來,尴尬而不失從容地穩住身形。

等着他答話的徐鴦沒有不耐,反倒是衛崇,先耐不住性子,眼看着上前一步,徒步擋在徐鴦那高頭大馬之前,怒斥:

“——你這鼠輩,有話快說,要降就降,在這兒磨蹭可保不了你的小命!”

“在下是來降陛下的,徐将軍急什麽?”逢珪反問。

這輕飄飄的一句當然不足以堵上衛崇的嘴,但當逢珪的視線上移,與徐鴦對視時——

——徐鴦擡腕,纖白的手指輕輕捋過他盔上紅纓。

她在示意他不要妄動。

隔着鐵甲,其實什麽也感觸不到,但衛崇仍莫名冒出了些細汗。仿佛那被輕輕攏住,從徐鴦指縫中又紛紛滑落的,不是這明亮鮮豔的纓穗,而是細細勒進他血肉的提線。

幾個呼吸間,他便被徐鴦的動作引着平靜了下來,只又頗為氣憤地瞪了眼逢珪,退後,把二人之間的空處讓了開來。

“……徐将軍确實本就是急性子,不必拿言語刁難他。”徐鴦才又緩聲道,“何況你擺出這樣的陣勢,單騎來降,又言明只見朕一人,應當早有主意才是。如今吞吞吐吐,并不直言,誰又能不起疑呢?”

“哦?”逢珪道,“單騎來降,難道不是更能顯出在下的誠意麽?”

“若能號令三軍,卻要單騎來降,那确實能顯出其誠意。”徐鴦只言片語便點破了他的強辯,“但你是麽?”

——這北營的兵,認的是許州朱氏,認的是大司馬朱津,可不是什麽來自河內的鄉野小族。

逢珪聞言,卻也不惱,反而大笑出聲,兀自嘆了一句:“大司馬慧眼,陛下果然好辯才!”接着,不等徐鴦再應,便伸出手來,做了個請的手勢。

這是要與徐鴦單獨談。

見狀,方才被安撫好了的衛崇哪裏忍得住,立刻又開口,斥道:

“你這是什麽意思?要犯上弑主?”

逢珪幹脆地打斷他:“非也。畢竟事關洛陽一城百姓,還有大營中整營的士卒,請恕某冒昧,需與陛下單獨詳談。”

衛崇眉頭一跳:“單獨?誰跟你單獨!怕不是你設好了伏兵,擺這樣的疑陣,只為了把陛下捉去罷!”

話音剛落,逢珪還沒應答,卻是徐鴦先開了口。

“此處四下無遮無掩,風一吹,沙塵也都不剩了,如何藏得住伏兵。”她看向衛崇,輕聲道,“既然他是要降,談一談也無不可……你就守在此處,若有異動,也來得及護朕,是不是?”

說罷,她不容置喙地伸出手來,撐着衛崇的肩膀,落下地。

“請吧。”徐鴦道。

——

正午一至,日光所攜的暖意隐約在這空曠的沙地上蔓延開來。

兩人走至十步開外的地方,逢珪才慢悠悠地開口。

“——在下确實要降,但不是因為大司馬故去,或是謀名求利。

“這北郊大營如今說亂确實也亂,大司馬一去,人心散漫,陛下如今又回宮,我等沒了大義。若要與徐将軍這士氣高漲的揚州軍一碰,勝算不過三成——但話又說回來,若是某懷着死志,未嘗不能撕開徐軍一道口子。”

“這便是你的籌碼了。”徐鴦了然道,“既如此,你要降,又在此與朕費這麽多口舌,必然是為了最後引出你的條件。且說吧。”

逢珪臉上笑意越濃,他挪開視線,先看了眼站在不遠處虎視眈眈的衛崇。

徐鴦也回頭看,但見衛崇正黑着臉沖着腳下的泥地發脾氣,狠狠踹了兩個小坑,又把那逢珪帶來的可憐老驢吓了一跳,發出一聲滑稽的驢叫。

她大抵也被這樣難得幼稚的場景逗笑了,因為逢珪在一旁随着笑出聲來,又把視線挪回來,主動開口:

“某只降陛下。”

“……什麽意思。”

“便是這句話的意思。”逢珪放輕了聲音,“陛下應當也明白我的意思才是——不降徐,甚至不降衛,只降……”

徐鴦一時沒有回答。她也遲遲沒有收回視線。好似在聽,卻又像是沒留心,不曾聽,只把剛才剖白誠意的逢珪晾在對面。

眼看着衛崇終于察覺到什麽似的,擡起頭來,和她對視。

見她看來,衛崇那張臭臉又飛速地換作了一張開朗的笑臉。她沉默了片刻,心知逢珪所言此事必然也與衛崇無關,看也無用,方轉頭。看向逢珪時,她的目光頓時銳利了許多。

“……朱津與你說了什麽?”她冷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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