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逢珪(二)
第020章 逢珪(二)
“……朱津與你說了什麽?”她冷聲問。
“什麽也沒說,明公那日從禦帳中出來,只與某說日後陛下貼身侍奉的事不必交由他人。”逢珪道,“但在下有個缺點,便是素來好奇心旺盛,凡有未解之事,必然刨根究底。”
“刨根究底”?對于徐鴦而言,除了她的身世,有什麽需要“刨根究底”的事?
徐鴦盯着他,半晌,冷笑一聲,并不接話,而是道:
“你應當知道朕大可以不納降——你此刻還能勉強把這大營握在手中,可若戰事再起……誠如你所言,或許有三分勝算,可那也是以死相拼,不止是你,還得是三軍齊心,才能勉強達到這三成。
“朕原以為你當真是誠心來降,可惜了,若你是要以此事要挾——”
“——不,陛下可千萬別會錯意了。”逢珪忙打斷她,面色誠懇道,“我并非是以此要挾,而是再表誠意。想必陛下也不願意看見兩方開戰吧?陛下的‘仇怨’也業已報了,現在的‘許州軍’可不全然是從許州跋涉而來的朱家士卒,不少人從雍并二州而來,甚至還有京兆人士……陛下難道願意看見這城門再度被屍山血海淹沒,城中百姓為父兄收屍麽?”
聞言,徐鴦的神情愈加冷峻,雙目怒視,而逢珪也坦然地看着她,似是絲毫不懼。
……他說得對,她不忍心。
這禦座上所背負的不止是無邊權勢,甚至自她坐上這座位的那一刻,直至今日,她幾乎從未嘗過所謂的權力,朱津仿佛是那遮天烏雲,打下的陰影一直籠罩着她,雖有朝上那些老臣勉力相護,可他們也是各有心思,頑冥不靈,如同一把一把将要燒盡的火,只能照亮她眼前的路,卻又一直刺痛她。
曾有無數次,她漠然望着那破曉的天邊,幻想自己如果真的能化作一只小巧的燕雀,從宮中淩空飛起,飛離這一切。
然而她不忍心,正是因為不忍心丢下自身難保卻仍舊只因“天子”這個名頭便舍身相護的宮人,不忍心丢下縱然母子分離卻一直寬慰勉勵她的太後,不忍心丢下這班對她吹胡子瞪眼的倔強老頭,她才會一直俯首困在這名為天子的枷鎖之中。
朱津大抵心如明鏡,他曾經做了無數樁在她面前殺人滅口之事,甚至不需要動她一根毫毛,她就已經絕望到把袖中的指尖掐爛,崩潰木然。
故而逢珪知道,也不足為奇。
可惜此刻逢珪面對的不止是她,她背後是衛崇,是整座洛陽城,城頭大纛高牙,城外深溝高壘。
微風卷動袍角,也卷着砂礫,刮過她的臉,留下一絲絲教人清醒的痛意。她深吸了口氣,開口道:
“朕是不願。怎麽,你跟朱津數年,如今要借他的兵馬換你的前程時,竟不懼于拿他做幌子,也不怕他夜裏來索你的命麽?”
逢珪倒是坦然。似早有預料到此問。
“恰恰相反,我在大司馬身邊這麽多年,此舉乃是不願意看見明公的心血付諸東流。”
聞言,徐鴦一愣,幾乎氣笑了。
“……心血?”
“陛下究竟認為臣有多短視愚笨,才會認定臣是為了一己私欲來降?”
說罷,逢珪擡眉,幾乎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徐鴦。
這是确實他們二人頭回面談,無論先前逢珪曾經借朱津的口了解徐鴦,還是徐鴦曾經聽說過這逢珪的言行,都不過是只言片語。
既不是親眼所見,更妄談洞察其本心。
唯有此刻,當這句話說出,那逢珪視線裏的興致這樣明晃晃地透露出來,才終于真正觸及了與他目的相連的一縷蛛絲馬跡。
徐鴦心裏莫名一悚。
但因那目光,在這樣不曾掩飾的一瞬裏,甚至教她想起朱津那目光,俱是透着打量與探尋。
只不過,逢珪的目光未及朱津那麽赤/裸裸,似乎當真只是好奇——
“……陛下平日難得出宮,自是有所不知,”她冷着臉不答話,逢珪便緩緩地,自行其是地說了下去,“明公坐擁五州,兵多将廣,如此霸業,卻十年清心寡欲。別說是成家得子,他連半個義子繼子也不曾有,又不見心急,每日勤于政務,多半的時間都在宮中,傳出宮去,當然又變了個樣,坊間甚至曾一度流言四起,說明公實則是——其言污/穢,臣就不說來污陛下的耳朵了。”
徐鴦冷笑了一聲。
“憶往昔,談舊情……這與你今日來降又有何幹?”
“旁人不知,甚至陛下也不知。但某是明白的,”逢珪答道,“明公一片苦心,乃是為了陛下。他并非沒有遠慮,實則早已為百年之後做了打算,什麽義子、繼子,哪怕是親子,怎會有親手培育的天子來得正當,來得稱心如意——而他如今被陛下親手所殺,以血肉之軀為陛下複興宗廟作奠基……
“……又怎麽不算是死得其所?”
聞言,徐鴦目光一凝。這回,不是為了逢珪的神情語氣,而是因為他話中所透出的那層令人瞠目的含義。
——她隐忍十年,換得朱津授首,本以為是終于報仇雪恨,也終于能夠重見天日,重整河山。
何其大快人心!
但她的确卻從未想過,十年的相處,哪怕并不完全甘願,她早已如朱津所願長成了他想要的模樣,結出了刻着他印記的果實。
這“舍命”的一擊,看似是徐鴦沖破牢籠,終于踩着朱津的屍首重歸禦座,可實際上——
——她怎麽能拿常人來度量這個瘋子!她既然猜中了朱津所圖非權非勢,那就該再多想幾步。
對朱津而言,要成君臣賢明當然是最好的。因而,若她真的被養成了呆板木偶,反倒不美。
所以他要逐步蠶食,要養得徐鴦清醒果決,又孱弱無力,要苦心放權,教她帝王心術,又要讓她明白,哪怕手握權柄,哪怕要反抗奪權,也不能與他明晃晃地對着幹。否則,必然沒有好果子吃。
情感不一定能維系君臣和睦的,從古至今,多少帝師被自己養大的皇帝親手了結。
但利益是。
或者說,“本能”是。
他不必在徐鴦耳邊循循善誘地勸誡,也不必拿典故哲理諄諄教誨,只需要在徐鴦違抗他意願時,殺上一兩個人,當不當着她的面不要緊,只要讓血沾上她的衣袍。
她便永遠不會忘記那樣刻骨的恐懼。
九年前如是,幾日前的宮變也如是,那麽他自己,為什麽不能也是如此?
偏偏此刻,朱津死前那詭谲的笑又浮現在她的腦海當中。
——朱津雖身死,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的勢力早已紮根在北方。
逢珪就是其中一員。
不止逢珪,近有駐紮南陽的裴方,遠有雖被逼造反,卻仍與朱津有同袍之情的聶永,而朱津施恩過的将領可遠不止這幾人。
十年,或許對于百年一世的皇朝來說不算長,卻足夠讓朱津的黨羽遍布朝野。整個北方,也不過就是王家這樣積威多世的豪強士族才能勉強抗衡,而想啃下朱津蠶食幹淨的這塊肉,以如今羽翼未滿的徐鴦,必然不能真的大動幹戈。她缺的從來不是大義,而是兵馬臣僚,哪怕算上衛崇也不能。
既如此,縱使殺了他的人是天子本人,仍不能那樣大張旗鼓地宣告他的罪行——何況他真的有罪麽?先帝那樣昏庸荒淫的人都得承天意,相比而言,朱津禦下理政,甚至算得上一句清明,否則也不會有如此多的人投靠而來。
哪怕已身首分離,朱津仍靠着這些無形地控制着她。
一時報仇的快/感過去之後,她當然明白這樣的局勢,她仍是被朝堂的局勢推着往前走的。只要她還是那個聰慧機變的孤女,還記得這十年孤苦求生學到的一切,必定仍會以大局為重。
若不破這個局,她仍不過是朱津留在世間未亡的一件傀儡罷了。
而逢珪……
她看着逢珪,知道二人雖沒有明言,但逢珪必然是足夠了解她——知曉她絕不會因私仇而罔顧大局——才有如此把握,見上這一面。
也必然是足夠了解朱津,才能這樣點醒她。
這人甚至比徐鴦還要了解朱津。
這是一場明謀,是徐鴦無法抗拒的明謀。
……但這也不過是朱津的謀劃。是朱津那樣世家貴胄才會有的思路。
朱津未曾顧及到的,乃至于逢珪大抵也不曾顧及到的是——她本是個鐵匠女。
那樣直接、滾燙,甚至能煅出生鐵落的血液仍在她的身體裏奔騰。
逢珪是否真心為了朱津,其實并不重要。
只要能真正收複了逢珪,穩定京畿,完全可以再從長計議——難不成朱津這個死人還能從地裏爬出來篡奪她的江山社稷麽?
“朕明白了。”徐鴦道,緩緩理了理衣袖,“要降,朕可以應你的要求,可也得說明白,是‘降’,可不是易個地,改個旗而已。既提了要求,你也得配得上這要求。朕只給你一日,明日午時,若不能收攏整個大營來降——
“——你就不必來降,只管等着兩軍交戰吧。”
她起身,也不再同這逢珪多糾纏,就這麽敲定一般留下最後一句話,往回走去。
面前是迎上來,興沖沖問是不是要捉拿逢珪的衛崇。她才終于被驚醒一般,凝眸看向這深深的城牆。
“不必。”她道,“明日逢珪必然午時來降,你準備一下——說起來,你原本尋朕何事?”
衛崇那思緒,自然還未來得及錯愕便瞬間被她帶走,眨眨眼,頓時把不遠處的逢珪抛在腦後,興奮地克制地扔掉了手裏那根破驢缰,道:
“我——臣找到了個小玩意……是陛下喜歡的小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