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逢珪(三)
第021章 逢珪(三)
“陛下與将軍畢竟數年未見,生疏些也是在所難免的。再者老将軍的屍骨都還在南陽城下,洛陽局勢更是尚未穩定,于情于理,将軍都不必急于這一時,何況如今各方都瞧着将軍呢……”
“可是……”孟尚說得懇切,衛崇倒好似根本不曾聽見那後一句,徑自道,“可是我們是自小一起長大的,阿雀以前可從來沒有同我生疏過……至少不會容許什麽宮妃什麽逢珪搶在我前頭去!”
這話,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何況天子還當真在回宮後見過兩面那宮妃——這話如何同衛崇說明白?還生怕瞞不住呢!
孟尚只好硬着頭皮道:“……也許是吧。這畢竟是十年過去,不同以往,陛下也許是忘了呢?将軍若實在在意,不如尋些信物,或是些舊物,送給陛下,這些信物也許多少能喚起陛下的回憶。”
“——倒是個好辦法!”
然而,且不論徐鴦這邊是不是刻意冷着他,就說十年前還在東宮時,以衛崇那乖僻的性子,哪裏是會送人信物的樣子?他不扒拉徐鴦的珠釵就算心情好了。
縱使有撥給徐家的賞賜,也不過是過一道衛崇的手,他看也不看,又怎會記得。
于是這兩日,徐鴦費盡心思穩固宮內局勢、籠絡孫節,逢珪大抵也在北郊做同樣的事,三方之中,唯有看似占盡優勢的衛崇,苦思半夜,忙了兩日,最終信心十足地闖入了徐鴦書房,就為表露這一回“真情”——
“——這是個……小玩意?”
徐鴦看着面前由他那偏将吃力抱上殿來的東西,沉默了。
縱使衛崇的目光還在期待而灼灼地落在她的身上,但一時間,她卻是真的編不出什麽糊弄的話來。
這是一只狗。
一只大狗。
大抵才被拿去狠狠洗刷了一遍,它看起來又健碩又漂亮,油光水滑的黑色獵犬。雖然一路由那士兵抱到殿內,它都是安靜而溫順的,但只看那目光,便知它一口便能咬死獵物的喉管。
一時沒有人出聲,衛崇似是有所察覺,卻又并未真正察覺到徐鴦的情緒,只怕她拘謹,得意地又介紹道:“陛下可還記得建寧五年秋旱,有崤人進獻名犬為求抵稅,先帝把那狗賞給了東宮——”
——是的,那只狗是轉手送到了衛崇手裏。
與此刻殿上這只普通的獵犬不一樣,那一只畢竟是所謂的“名犬”,一身傲氣,并不服人,起先還教衛崇狠狠吃了些虧。為了收服它,衛崇可是很花了一些時間,甚至靠了不少溜去小廚房坑蒙拐騙來的大魚大肉,才得以收複這員“猛将”。
彼時,正值徐家得勢,徐鴦多次随其母薛氏出入宮闱,與身處東宮的衛崇的相處愈多,二人之間身份驟變所帶來的那些差距愈發地淡。徐鴦更加不必卑躬屈膝,又機敏矯健,衛崇在她面前自然讨不着什麽好,只能挖空心思地尋些損點子、歪點子捉弄她。
這只狗正是送上門來的。
衛崇找了好些機會,先是在宮道偶遇,“不小心”縱狗咬人,奈何徐鴦不僅不怕,還幫他制服了“惡犬”,平白欠下一個人情。後來他就更加直接,甚至在房內見面時,打着送禮的名頭,驟然出現,将狗丢在徐鴦身上。
這回徐鴦開開心心地收了這份“禮”,破天荒地認真同他道了一聲謝。
而且,不只是這一兩句與收下那些首飾華服大差不差的謙恭道謝,只一眼,衛崇就能本能地看出她此番是真心歡喜,麥色的臉頰透着飽滿的赪色。
那樣明媚而笑得彎彎的眉眼,确實很難教人忘卻。
這件事,自然也成為了衛崇記憶裏為數不多皆大歡喜的贈禮。
他看着徐鴦,無非是篤定她哪怕不記得這一段往事,總也會被那漂亮強壯的獵犬所取悅,進而想起些對他的好感,哪怕是明白他的示好,明白他不比旁人,他總是站在她身後的。
但徐鴦的反應卻不如他的預料。
甚至是截然相反。
哪怕再掩飾,她也沒有成功堆出一個笑臉,還是靠着孫節敏銳地上前,從那副将手中手疾眼快地接過狗鏈,手疾眼快地命人牽下去。
徐鴦袖中掐在傷痕上的指甲才緩緩松開。
那變得麻木的痛意這才湧上心頭,刺痛她的視野,硬生生命她回過神來。
衛崇當然察覺到了徐鴦的異常。他自己的嗅覺就如同狗鼻子一般,只要主動去觀察,總能直覺一般地捕捉到徐鴦的一絲恐懼或是退避。
何況這回她掩飾得不好,躲閃的視線與本能的肢體動作早就暴露了她的心情,與十數年前那回稱得上美滿的交往不同,這一回,連徐鴦應答的話都透着生硬。
“……有這份心,是應當嘉勉的。既如此,朕也可以放心把明日準備納降的事宜交給你了。”
她艱難說罷,衛崇卻不應,甚至有些逾矩地盯着她發呆。孫節見狀,那前一件事還未結束,又急忙回身插話道:
“——徐将軍的忠心那當然是有目共睹的。這狗兒——”
但孫節這添補的話還未說話,方才一聲不吭的衛崇卻又想通了一樣,也不顧孫節的話,倏地開口:
“陛下可是不喜歡這份禮?”
“——你想多了。”徐鴦一愣,好在此時那宮人已把犬領走,她也能松口氣,有餘裕地笑了笑,“朕是喜歡的,只是此時畢竟有要務在眼前,百姓流離失所,如何有心情偷一晌歡愉?等朝政穩定,朕再并這一路的戰功,一齊行賞,如何?”
拿這句話回衛崇,他便是一時啞然。
他送這禮當然不是為了讨個封賞,何況皇帝也不是不願給,姿态已經擺成這樣,臣屬又怎能再得寸進尺。
縱使他準備了再多掏心窩的話,也沒了開口的時機。于是面色越發郁郁,活像是寒冬裏蔫了的路邊野草,支吾着謝了恩,又擡頭看了眼徐鴦。
徐鴦的眼睛沒有幼時那麽圓了,眉角微微上翹,俯視人的時候自帶一股威嚴,仿佛能瞧進人心裏去。
而衛崇被這麽一瞧,神情一動,似乎下一刻便要豁出去。
徐鴦瞧在眼裏,不等衛崇真的說出什麽,便輕飄飄地又開口道:“軍中事雜,這兩日要累你多辛苦些了。”
這輕聲細語的話卻一句一句重重敲在衛崇的心頭。
一個君一個臣,看似親近,實則隔着萬* 丈溝壑。
他跪地謝恩,領命而去。
此時,距離逢珪真正來降只有不到十二個時辰了。
這畢竟只是逢珪與天子的一場會面,消息一經放出,城中便風言四起,有說逢珪不過是假意來降,實則是要賺開城門,血洗洛陽的,也有說這逢珪原先就是天子門生,也不管當今天子才及冠,編了好些個煞有介事的故事,有甚者,甚至說這河內逢氏本就曾是天子親眷,這逢珪入京得朱津信任,才是真的步步為營只等今日。
不管因何,總之,這消息一傳開,次日午時,在北門內等瞧一瞧的百姓,卻是不少。
湊熱鬧的大抵有三成,畢竟人再怎麽喜歡瞧這些八卦熱鬧,也總還是惜命的。除卻那些真的膽大到來城門口瞧的人,大多百姓都閉門謝客,生怕這幾日前的城破之事再上演一回,家中再受一次牽連。
剩下足足有七成圍在城門口的人,卻并不是面帶好奇或是笑意,而是難掩憂色。
——他們都是這些将士的親眷好友。
這些人,原本是洛陽城中守軍的家眷,素日在城中或許還能多幾分體面,誰承想一日“改朝換代”,原先受人豔羨的軍爺倒變得朝不保夕了,個中滋味自難下咽。
但逢珪要降,他們又是最歡欣的那些人。
如此,這一衆人馬的翹首以盼當中,午時整,暖陽難得地照散了城門外那一片風沙,光芒隐隐暈開之時,遙遠的馬蹄聲漸響,直到震顫大地。
徐鴦騎着朱津那匹寶馬,站在城門口最中央的位置,迎着烈日,就這麽毫無防備地驅馬上前。
哪怕只要是一個會些箭術的逆賊起了歹意,只需要藏在人群之中,一支箭,就能同取徐溫的命一樣,也取走她的性命。
但她仍然這樣大膽。
衆目睽睽。
似乎是全然信任衛崇掌控徐軍的能力,又或者說是,讓這一城百姓都瞧瞧,朱津命喪黃泉不過幾日,如今洛陽城一君一臣,雲龍魚水,早沒了那些許州勢力再鑽營擡頭的機會。若想再得勢,有一條路,也唯有一條路,便是同逢珪一樣——
降。
天子這只乳虎,确實在無聲無息間迅速成長了起來,隐忍不發,一擊斃命,當真于及冠的次年重掌權柄。
果然,午時一到,這遠方的馬蹄聲也近了,大軍臨城,逢珪出陣,下馬,朝徐鴦恭謹跪下。
——連逢珪也被她輕易收入麾下。
這是昭告整個洛陽城,更是昭告天下。
雖然這一行之中,衛崇的臉始終是特立獨行地臭着。
徐鴦在前親手扶起逢珪,他就在身後怒目瞪着,而等逢珪察覺了,對他友善一笑,他反而越發氣惱,手指頓時緊緊握住劍柄。
“怎麽了?”
偏偏這一笑,教徐鴦也察覺了,視線輕柔地落回在他身上。她還什麽話也沒說,衛崇已經耷下了尾巴一般收起殺意,悶悶應了一聲:
“……無事。”
徐鴦雖有所察覺,但只覺是他本性的乖張犯了,心下不以為然,見他斂了神情,睜着眼睛假作無辜地與她對視,還當他終于知曉輕重,也就不去管了。
但這一切,卻在不聲不響中落入了另一雙眼睛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