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逢珪(四)

第022章 逢珪(四)

不管衛崇如何不快,這場納降終是圓滿落下了。

托逢珪這個天子“新寵”之福,他回程時也再沒有同徐鴦說上幾句體己話,就這麽悻悻回到了徐府。

只不過,這回,有個意料之外的客人在等着他。

孟尚比他先回府,正在門口迎上他,口中謹慎地介紹道:

“此人姓董,原是朱津的部下,聽說也頗有些愛重,只是自從逢珪幾年前……”

“朱津的人?”衛崇長腿一邁,一邊進門一邊打斷孟尚,冷笑道,

“我管他姓董還是姓朱,既是朱津的人,找我作甚?——索我的命?”

如今衛崇所住的徐府,既不是徐家十年前那個破敗的老宅,也不是什麽連夜建成的新府邸,不過是某個倒黴勳貴,不止在宮變中喪了命,連家産也被這人先霸道占了,只因一個原因:

此宅離北宮近。

所以衛崇其實并不熟悉這宅子,因而院中冒出那一個陌生身影時,他也不曾注意,直到……

“——非也!”

那身影走上前來,沖着他一拱手。

顯然,這便是那個找上門的人。

這等含着輕蔑意味的話被當面撞破,但衛崇面上卻仍無絲毫尴尬,甚至還懶懶地掃了那人一眼。

此人一身灰袍,連發冠也用了最不起眼的布帶掩飾,乍一看,很是平平無奇。然朱津手下真有這樣平庸之輩麽?衛崇的視線很快落到那人腰側那把佩劍之上。

——衣袍可以穿得不起眼,神情也可以裝出一臉平靜,唯有這兵器不同。

既是殺人的兵器,需得每日愛護,更不必提那劍鞘上的珠寶,午時的烈日也難掩其光華。

凡是好兵刃,藏是藏不住的。

何況被衛崇這樣當面譏諷,此人倒也不惱,顯然是個城府深的。

衛崇又笑了一聲,把那有些累贅的朝服外袍扔給孟尚。

“看不出來,你耳朵倒挺好使。”

“行伍之人,耳朵靈光是必備的。”那人笑道,“徐将軍不必急着趕我走,只需要給我三句話的時間——”

“——這已是第三句話了。”衛崇抱着胳膊,在院中站定。

話雖如此,他卻也擺出了聆聽的姿态。

二人對峙一般面對着面。那人沖着他,再度鄭重地行了一回禮。

“在下是為了逢珪而來,”他開門見山,“此等背主之人,慣會趨炎附勢,如今帶着我主舊部入城歸降,借花獻佛,難道不是把将軍千裏奔襲的功勞盡數搶了去?徐老将軍屍骨未寒,将軍當真就甘願屈居于這樣一個鑽營之人之下?”

衛崇看着他,冷笑着搖了搖頭:“你若是想借刀殺人,恐怕是找錯人了。一個逢珪而已,還不夠讓我放在眼裏。”

“——那陛下呢?”

此話一出,衛崇的臉色徹底冷了下來。

恐怕也只有近前站着的此人才能察覺衛崇在一瞬間流露出的淩厲殺意,但那人仍舊沒有退讓,只是也一笑。

“……是什麽令你覺得你能左右陛下的決定?”衛崇淡聲問。

他的手已經叩在腰側的劍柄之上,輕柔地壓了下去,仿佛下一秒便能拔劍暴起。這動作絲毫沒有遮掩,因此,面前那人的目光也随之落下。

“這想必就是陛下殺大司馬所用的那把劍吧。”那人先是答非所問,引得衛崇越發皺眉,方道,“我自問位卑才疏,是不能左右陛下的決定。然而将軍你呢?——如今陛下雖然重回北宮,坐鎮朝堂,可羽翼仍舊未豐。對于陛下而言,是有救命之恩、血脈之親的徐家好拿捏一些,還是那獨身一人,只能依附陛下的逢珪更好掌控?陛下受大司馬教導數年,熟于權術,兩者之間的分別,相比陛下比你我還更清楚。

“……今日陛下還需借将軍的劍,可等他站穩腳跟,恐怕就再沒有将軍的機會了。”

衛崇臉色越發難看,但如此難看,也無疑代表他聽了進去。

“依你的意思,陛下的事,你倒比我這個……這個表哥倒還要了解了?”他反問。

“倒不敢妄稱是‘了解’。”那人一笑,“不過将軍久在外,或許不知一些內帏秘事——在這點上,在下确實比将軍要知曉多幾分。

“我聽聞将軍回京不過兩日,便命人大肆搜羅這皇城裏的狼狗,大抵是想要獻與陛下吧。話已至此,我也不對将軍隐瞞了……此舉,恐怕不妥。”

“……你懂什麽。”衛崇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終于徹底喪失了興趣,長腿一邁,正要回房,只頗有些得意地留下半句,“陛下自小就是喜歡這些小貓小狗的!她幼時還從東宮要過一只,叫——”

說到此,他才察覺自己說漏什麽,又住口不言了。好在那人并不曾留意,只顧着打斷他的話,把話茬往回引。

“——或許幼時是的,可十年,足以改變很多事。”

那人說罷,滿意地看着衛崇的動作頗為突兀地頓住,看着那張臭臉倏地又轉過來,死死盯着他,他才慢悠悠地道,

“将軍可知曉嘉始元年,九月的那幾樁謀逆案?曹、張兩家世家大族被連根拔起,只因大司馬随口指認了幾句太仆謀反的閑話。”

“……這與陛下又有何幹?”衛崇狐疑道。

“本無幹,但大司馬要讓曹家在嘉始元年成為叛黨,殺一儆百,于是發難前無聲無息,還是挑了一個早朝,當着衆人的面。”那人道,“曹家當時最有威望的太仆曹籍,也是個血性之人,被大司馬一激便當堂暴起,終究落入了大司馬所謀劃的局——将軍不曾聽聞嗎?”

“……我只聽聞他是被殺了。”

“哪裏是‘被殺’這兩個輕飄飄的字能一言道盡的?”那人笑了笑,“将軍征戰沙場,應當見過無數凄慘死狀,但此人的死法,恐怕就連将軍也聞之心驚——

“大司馬早便命人尋了幾條獵犬,餓上旬日,只喂少許泔水,等的就是這一回‘暴起’。兩只餓犬在殿門口把太仆曹籍截住,情急之下,殿中無人阻攔,殿外宿衛裝聾作啞——那兩條狗就這麽活生生将他分食幹淨了,連骨頭都舔得一絲肉也不剩!

“在下當時就在殿內,那曹籍,面對大司馬都不曾有一絲膽怯的鐵骨,卻在殿外哀嚎直沒了生息。那慘叫聲,滿殿的朝臣都聽得清清楚楚!!”

最後半句擲地有聲的話落下,衛崇瞪着那人,也不知是驚是悚,只本能地松開了一直警惕地握着佩劍的手,半晌,終于醒轉過來。

“……此事,是……當着陛下的面?”

“畢竟還是隔着一道殿門。但,與當着陛下的面,也沒有什麽分別了。那一夜之後,好些個原先屍位素餐的皇黨都挂印而去,足足半年,再沒有人敢在朝堂上與大司馬嗆聲。至于陛下……”

“可陛下……也就是說,陛下如今……”

“這也正是在下想要提點将軍的。”那人終于滿意地笑了,

“——易地而處,将軍此刻再送惡犬給陛下,無疑是效仿大司馬之舉,陛下又會怎麽想?”

——

書房,杳杳香氣沉下,好似在一場宮變與一場圍城之後,這章德殿也終于求得了一晌的寧靜。當然,這也不止是香氣氤氲的錯覺,就在這一刻,宣室之中,确實靜得落針可聞。

——勤政了好幾日,皇帝終于撐着臉,在桌前短暫地沉入夢鄉,呼吸悠長。

誰也不敢驚動她。

有孫節兩只眼圓瞪,兩個随侍的小黃門更是警醒着,連大氣也不敢喘,生怕驚了這難得的一夢。

她也的确終于可以安心地睡上一覺了。朱津已死,逢珪已降,雖然這京師四周仍有不少朱津舊部虎視眈眈,但這些事顯然都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應付得了的。

何況她素來多夢,孫節最是知曉,在那難捱的十年中,她無數次從榻上驚醒,幾乎從未有過此刻這樣安谧的情态,似是難得地做了個好夢。

但殿外人自是不知。

很快,一個黃門莽莽然沖進殿內,打斷了這片刻寧靜。

“徐将軍在殿外請——”

“亂嚷什麽呢!也不看看陛下在……”

饒是孫節反應再快,這兩聲驚呼也足以把人驚醒,只見徐鴦那撐着臉頰的手一錯,沒了支撐,馬上便要一頭栽倒在這桌案的雜亂奏本之上——

偏偏那闖進來的小黃門是當真沒有什麽眼力見,哪怕在這樣的情形下也只顧自辯,滿口委屈:

“不是小人亂嚷,陛下明鑒,實在是徐将軍那陣仗太……”

“你是行走禦前的,又不是随意在哪個偏殿冷宮打掃的。就算那徐欽要吊死在殿外了,也不該這樣吵——”

“無妨。宣他進來吧。”

玉一般的聲音響起,孫節遽然回頭,果然瞧見方才還昏沉的徐鴦已坐起身來,緩慢地揉着額頭。

她的臉上似乎還留着方才睡着時的印記,幾縷青絲散落,只是當她放下手,雙眼一睜,那天子的威嚴又回到了禦座之上。

縱使神情還帶着睡意,但不過呼吸間,徐鴦已經又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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