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逢珪(五)
第023章 逢珪(五)
二人一時愣住。孫節顯然是不贊成,但随侍多年,不是會開口勸谏的性子,只看着另一個機靈的內侍出殿門宣召了,才猶豫地問了一句:
“……陛下不先問清楚情況麽?”
“他再怎麽乖張,總不至于在這殿前撒野。何況朕本就打算要召他來的,”徐鴦道,“徐家也好,逢珪也罷,事情既然安定下來了,該封該賞,也該有個章程了。此事還是先與他知會一聲比較好。”
——不然的話,以衛崇素來的表現,但凡哪裏有不滿,恐怕會當朝鬧将起來。
她是知道不過是這天家貴胄自小衆星捧月,天性如此,想黑臉便黑臉,想發怒便發怒,可那一班大臣又不知曉。屆時,若打破了這好不容易打造的君臣相得的場面,她可沒處喊冤去。
但這些內裏的緣由不适合與孫節說,甚至她其實更樂得見到孫節對這個昔日的主人越發不滿,因而點到為止,不再多說什麽,便擡眼看向殿門。
至于小黃門口中的“陣仗”……
無非就是多帶些兵甲,或是持甲上殿,這些事,朱津早做過更過分的,還做得更圓滑。與朱津相比,衛崇稱得上一句色厲內荏,不足為懼。
所以她并未在意。
但當她的視線看向殿門外,落在那個不同尋常的身影上時,也不免一驚,連手中的奏表也不小心散落了。
一聲巨大的響動。
這聲響,卻不是源自徐鴦震驚下落回桌案上的奏表,而是一個被衛崇扔進來,撞到徐鴦腳邊地磚又沒了動靜的黑影。只見此人被五花大綁,遍體是傷,也自然沾了滿身的血污……
……如果這具軀體還能被稱作是人的話。
但見那人的手腳均被縛住,連嘴巴也被捆死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而這樣被摔進殿中,就算再痛,也不過是悶哼了幾聲,便沒了動靜。
徐鴦好一陣失語,那兩個小黃門則是吓得說不出話來了。獨獨孫節,似是想起徐鴦那番對他所說的話,心裏一怕,本能地發起怒來,塵尾一晃,指着衛崇似乎便要罵出口。
“胡鬧——”
這要是鬧将起來,可比徐鴦所擔心的什麽明日朝上封賞還來得不巧,來得更功虧一篑。她不知道衛崇這是鬧的什麽脾氣,但可不能在此刻被他真捅出了簍子……
“無礙。”徐鴦旋即反應過來,飛快地站起身,厲聲道,“——你們先下去!”
那幾個小黃門可不正是等着這句話呢,當即便連走帶跑地溜出了殿門,孫節還有顧慮,但被她一瞪,也閉嘴往殿外退去了。
只有衛崇,似乎對孫節這一斥有些摸不着頭腦,更對徐鴦的反應感到莫名,疑惑地看着衆人退出,又驟然回頭,眼巴巴地看着徐鴦。
……明明是他捅的簍子。徐鴦頓感一陣頭疼。
一時間,她沒有理衛崇,反而是走出禦座,走向階下那具半死不活的軀體。緊接着,在衛崇眼巴巴的視線下,她伸出手來,一點也不顧忌地把那人翻了一面。
“嘭”的一聲。
被打得鼻青臉腫,幾乎不能分辨清楚的面孔暴露在她面前。
但她記性是何其精妙,只這樣難以辨認的臉,她也能一眼認出——
“我認得此人。”她輕聲道,“他怎麽惹到你了?”
她轉過頭,和衛崇頓時變得有些心虛的視線相對。确實,若此人是個無足輕重的士卒,打便打了,衛崇顯然是來搖着尾巴“領賞”的。
但若是此人身份特殊,甚至于徐鴦都識得他的面孔,親自過問,那便不一樣了。
“……那是他找打!他……他說陛下的壞話!”衛崇想也不想地先告了黑狀。他原也是要來告狀的。
……确實是件不重要的事。不出她的意料。
徐鴦沒忍住,一聽便輕笑了一聲。确實,這種事,問衛崇素來是無用的,就算是天大的事,他睜着眼睛也能把白的說成是黑的。她搖搖頭,又站起身來。
“你上前來。”
于是,衛崇一頓,神情很快轉惑為喜,大抵覺得她要賞他了,樂滋滋地應了一聲“哎!”,又提一提袖袍,飛快走上前來。
此處不比明堂,殿中不過那巴掌大的地方,因而這一上前,雖然堵住了衛崇的嘴巴,卻也讓二人之間的距離拉得近了。
在北郊那一次見面後,這是徐鴦頭回與衛崇距離那麽近,顧不上去注意他又順路踹了一腳那半死不活的“人”,偷偷發洩一般,她首先注意到的,竟是衛崇臉上的疤痕。
大抵是沙場征戰多年,或多或少地積累了些許處理傷口的經驗,不過幾日,這原本橫在臉上,血肉模糊的傷處,竟早早地愈合了,且只結了淺淺一層痂,幾乎躲進了燭火映出的暗處當中。
就像衛崇本人一樣,看似沉穩,但也會不聲不響地在暗處積蓄力量,越來越旺盛,越越來越難以控制……
徐溫北上之前,甚至衛崇攻下洛陽城之前,她從未聽說“徐欽”臉上有這樣一道明顯的疤。
這傷疤,顯然正是在洛陽戰事中被人剌開的。攻城一役,刀劍無眼,衛崇又沖殺在前,若是不幸在戰場中受了傷,也不是不可能。
可她見識過衛崇的身手,誰能有這個手段能傷到他?……就算是當真被某個将士刺傷了,難道他就這麽撞大運——如此緊要的面額,那人偏偏沒有劃傷他的眼睛鼻子,只對着臉頰,剌得再長也不過只破開皮肉罷了。
然而,戰場上的傷疤又往往是致命的,尤其是臉上的傷,又傷得這樣一眼便能看見。等上了戰場,敵軍士卒一旦認出來這是衛崇,當然會像潮水一般地湧向他,只為奪他的首級。
徐鴦看着,出了一瞬的神。
面前的衛崇卻早已莽莽然開口:
“陛下,我不論送什麽,都是一片赤心,但若是有疏漏之處,我也是願将功折罪的。此人來我府上——”
衛崇這為所欲為、不知進退的性子,也是該管束一下了。
城門前與逢珪那翻對談,便能見端倪。衛崇離京十年,應當吃了她難以想見的苦,但她更難以想見的是,等他回京,竟也仍舊這樣……
“——今日朕遣走宮人,不是為了聽你說這些。”
大抵是察覺到了自己那微不可見的煩悶,徐鴦很快打點精神,露出些笑意,接着溫聲道,
“‘陛下’?——此處只你我二人,你同我生分什麽?”
“……來我府上,還說了一通逢珪的壞話——哦,對。也是。”衛崇道,就這麽突兀地停下話頭,眨眨眼,直勾勾地看着徐鴦。似是沒聽進去,但顯然也只有聽進去了,他才會這樣無措。
确實,自從迎徐鴦回宮,這是他們頭一次私下——抛開那個已經進氣少,出氣多的人不論——相會。
徐鴦這話,不止一下拉近了二人距離,确實也解釋了前幾次會面時的冷待。
此刻,她顯得格外親切,言笑晏晏。就好像他們不曾分離十年,更不曾背負了扭曲而悖逆的關系,他們還是那個徐氏女與皇室子,恰巧在這殿上重逢了而已。
衛崇當然不知道天威便是要這樣,若即若離,恩威并施,捉摸不透。他只會信了徐鴦的話。
是的,他當然一下便明白,徐鴦是“依然與他親近的”。
畢竟,在只有他們二人知曉的隐秘往事中,徐鴦還是那個心甘情願留下來替他赴死的小表妹。徐鴦當然不會哄騙他,徐鴦當然愛他,一切的疏遠當然是在外人面前的僞裝。
直到今日,他們終于能“坦誠”相待。
既如是說,幾日的糾結,幾日的自審,也都是值得的。
衛崇還在直勾勾地瞧着她,她強忍着不快,近乎循循善誘地說了下去。
“……知你忠義,但這朝政不是行軍打仗。你若還在宮中也就罷了,咱們關起門來說話,總能有說法,可到了朝堂之上,有再多的話,也要三思。徐家不比從前,既然手中握了兵權,那麽更會惹人妒忌,因而這些奸佞小人——”
殿內燃的香氣擋不住衛崇身上帶的那獨屬于行伍的塵土味,尤其是兩人離得近時,但徐鴦不曾在意。她還在細細地同衛崇分說清楚,幾乎真的算是“剖心”。刻意放低,以防外人聽到的嗓音輕柔地在二人當中流淌。但衛崇越聽,卻越興起。
徐鴦這回,還真不曾注意到他目光流轉。
最後一句話還沒說完,他就打斷了徐鴦的話,情不自禁。
“——原來陛下心裏是這樣記挂着臣的!臣……我,我也一直在想念你,在揚州,被舅父派去山裏剿匪,在南陽城下,聽聞你困在宮中,每一夜……”
衛崇說,因為激動而有些語無倫次,
“……我也一直心悅你,阿雀。”
“朕明白,朕也……”
徐鴦一頓,愣住了,手指本能地扶住案臺,才沒有因為錯愕而坐回禦座上。好在她這十年裏面臨更離奇的局面也不是沒有,身體先一步情緒做出了反應。
“……你方才說什麽?”
她聽見自己冷靜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