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掩鋒芒06
第017章 掩鋒芒06
這句話其實很好回答,而話裏的深意才是春宴沉默的原因,這份深意與李姑娘莫名的疏離有關。
春宴喉頭略滾了下,在對方看似溫和實則緊逼的目光中,壓下那股鐵鏽味,單膝下跪,回答道:
“姑娘擡舉奴婢了,奴婢不過一介賤民,怎敢認您作阿姊。奴婢知您心善溫柔,還請不要對奴婢太好,讓奴婢得意忘形,忘了自己真正的身份。”
一句一個“奴婢”,好似在強調二人之間的那道天塹,她把自己擺在足夠弱勢卑微的地方,語氣姿态卻并不惶恐,某種方面有着與李月參相同的從容沉靜。
李月參緘默片刻,示意她起身:“我随口一說,你既不願,我也不逼你,只是想讓你知道,對你好不是我心善,是你應得的。”
春宴垂首,修長的脖頸顯出清晰明顯的線條來,向下隐沒。
“奴婢何德何能受您如此恩惠。”
李月參不欲在這個話題上糾纏,确認了春宴的妖丹等級,下一步就是教她如何更好地運用這些磅礴的妖力。
像春宴這類的小妖仆,無人教授無人引導,頂多能夠将體內妖力灌入法器或者咒紋中,以外物護身,更精細一些的術法,比如說将妖力凝成一個小刀片飛出去,則是她們觸碰不到的領域了。
大妖世家壟斷教育,底層賤民想要出人頭地又不想入府,幾乎只能靠自學,而大妖早一步搶占了各種咒術陣法教學書卷,創造本家字,用本家字将其謄抄下來,随後一把火燒掉了這些古籍,使得只認識平字的賤民再也無法靠自學來習得術法。
大妖的種種舉措都鞏固了自身的地位,使得本就只能依附他們的賤民再難翻身,從根源上杜絕了一些潛在的禍患。
而這些,李月參都要教給春宴。
首先便是認字。
令她有些許意外的是,春宴已經能認得一些本家字了,問起師從何處,春宴回答說曾經偷偷溜進過亓家開設的學堂,聽得先生只言片語,所以認得一些。
春宴自然沒告訴她被發現的後果,她不想吓到她。
“過來一些。”她提着毛筆,餘光瞥見安靜立在一旁,只探過半個身子的春宴,忍不住抿唇笑了下,“站那麽遠,能看到嗎?”
春宴恭敬上前,卻始終與她保持着半尺的距離。
她本想再喚近一點,腦海裏又閃過前世春宴抱着她的場景,終究還是咽下聲,收斂眸光,一筆一劃寫了下去。
那道原本随着筆尖晃動的目光慢慢又移到了別處。
“春宴,別走神,看字。”
移到別處的目光又轉了回來,像是認錯一般,更加炙熱,好似要将那泛着古黃色的紙張盯出洞來。
與李月參溫和平靜的性子不同,她筆下的本家字潇灑狂放,一撇一捺都有各自的章法,卻并不淩亂,反而透出股子淩厲來,仿若詩人爬山登高,撥開雲霧,面對汲汲營營的衆生,疏狂大笑,自在快活。
春宴慢慢瞧着,胸腔裏一顆心跳得越來越響。
她喜歡這字。
李月參寫完收了筆,将三張紙遞給春宴,說道:“我先教你這上面的字,随後你按照上面的步驟嘗試一些低級術法,有難理解的便問我。”
“是。”
接下來的日子便是春宴跟随着李月參學習本家字。
李月參為了讓她更快地熟悉起來,先是将低級術法的步驟歸納總結在紙上,帶着她認識紙上的這些字,末了聽她背誦一遍,敘述其意,再讓她自己摸索着練習術法,有難解之處再提點一二,在練習中加深了她對這些本家字的理解。
李姑娘說文解字的本領比學堂的那些先生還要大,從她嘴中念出來的話好像彙成了一條潺潺的流水,流入春宴的心中,難以忘卻。
再加上春宴悟性極高,基本上聽她講過一遍都能記住并理解,學習進展比她們預想的還要快。
直到此刻,春宴才明白,李姑娘确實不需要婢女,她把她放在身邊,不僅僅是保護她,也是給她提供一個能夠專心學習不被打擾的清靜之地。
……偶爾,還是會被打擾的。
身為奴仆口中亓家主心尖尖上的白月光,李月參隔三岔五就得被迫忍受亓明烽的噓寒問暖,亓明烽對春宴似乎極為不放心,總覺得李月參要了她做貼身婢女是件多麽委屈自己的事。
言語間只有對春宴的質疑和貶低。
每到這時,原本還平靜的李月參就會蹙起眉頭,定定地看着亓明烽,不起波瀾的眸光卻憑空生出一絲鋒利來,告訴他,春宴很好。
春宴在李月參的身後,聽着姑娘維護她的話語,那些于陰暗角落裏滋生的雜念瘋狂上湧,最終都被冰封在她的眼底,被她垂落的眼睫遮住。
亓明烽自然看出了李月參的維護之意,心中那股違和感愈發的重了,還夾雜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焦躁來,他将它歸咎于失控。
他是亓府的主人,理應掌控府內所有的事,所有的人,然而面前這兩人卻好像對他的掌控,露出了不屑一顧的笑容。
他讨厭這種失控。
“說起來,春宴身上确有一事還未了結。”李月參清麗的眸子盯着亓明烽,對他的那種焦躁感心知肚明,仍淡淡地說,“不知令妹查到了将締花喂給灰屏獸的幕後之人嗎?”
那日她向亓明憐透露了合作的意向,原以為很快清月居就會迎來那位亓大人,誰知過了這四五天,都不見亓大人的蹤影。
她深知自身已踏入漩渦之中,亓明憐絕不會不聞不問,她若是按捺不住主動找上門,只會展露自己的弱勢來,是以她不會去找她,但可以從亓明烽這探出一點風聲來。
亓明烽聞言斜睨了一眼春宴,冷聲道:“此事有些奇怪,按理來說一兩日便能查出真相,明憐卻留有一絲疑惑至今未能解開。”
沒想到亓明憐還在查締花一事,李月參的眸光浮動了一瞬,轉而又平靜下去。
不管是誰,都害不到春宴頭上了,其他的,她沒什麽心思去理睬。
亓明烽離開後,李月參問春宴:“你對亓明憐有何看法?”
春宴答道:“若為主子,不可觸怒;若為朋友,不可深交;若為兄妹……”
李月參一頓,看向她:“若為兄妹,如何?”
“不可親近。”
李月參莞爾一笑,三分笑意浸透她的雙眸,在燭火的映襯下仿佛被雲霧裹挾:“連你都看出來了,亓明烽卻對她不設防。你也是,對我不設防,竟将這番話袒露于我,我原本以為你又會說出一番滴水不漏的話來。”
春宴也跟着笑了起來,她的笑不同于李月參的淺淡,而是彎起雙眼,好似月牙兒,裏面盛着皎潔月光。
她說:“奴婢原先只為自保,如今不同以往。”
怎麽個不同法,李月參沒問,左不過是對她的感激之情,同她親近依賴起來,她轉了話頭,問道:“教你的術法,練得如何?”
“初現刀形,只是還有些難以掌控。”
李月參:“我看看。”
一般初學術法的小妖,想順利凝出刀片需要花費數十日,術法入門便是教他們如何将體內如霧似海沒有個定性的妖力凝聚起來,随心變化,這是一道門檻,* 躍過了才是真正打開術法之門。
春宴能夠在四五日內就凝聚成刀,已是天資卓絕。
她話音落下,春宴擡起手,伸出食指,牽引着體內從妖丹處生出的妖力,順着經脈往食指處游走,精神力束縛着它,不讓它散了去,最終凝聚成一股湧向指尖,她心念一動,指尖上的妖力瘋狂旋轉翻湧起來,逐漸勾勒出刀片的形狀。
李月參目光凝住。
比她想象的還要好,一般的小妖勉強凝聚成刀已是不易,春宴指尖的這把刀片不僅成形,竟還隐隐透着殺伐之氣,初具模樣便已有威壓。
然而或許是殺伐之氣太過,刀片隐隐躁動起來,春宴眸色沉了幾分,想散去妖力,卻控制不住般手指輕顫了起來,那刀片刷的一下朝前方飛去,于空中劃出一道淩厲的刀影!
“李姑娘!”
春宴霍然擡頭,瞳孔驟縮,下意識地喊了出來。
李月參反應迅速地歪了下頭,那刀片擦過她白皙的臉頰,切斷了她耳邊的一縷青絲,面上留下了一寸長的傷口,豔紅的血從傷口處滴落下來,刺痛了春宴的眼。
那一刻,春宴拼盡全力才堪堪壓下上前察看李姑娘傷口的沖動。
她想牢牢握住她的手腕,不想吓着她又怕她露出驚愕的神色,可她只能低垂着頭,跪了下去,啞着嗓子說:“請李姑娘責罰奴婢之過錯。”
李月參并指輕輕在臉頰上一抹,血色暈染開來,反倒為她始終透着病氣的蒼白臉頰添上幾分生氣。
她搖了下頭,溫聲道:“意外而已,何錯之有,以後別輕易下跪,跪上蒼之德,跪泉下親友,跪天跪地,就是不必跪我。”
春宴負氣一般,怎麽也不肯起來。
若是此刻李月參能看見她的雙眼,必要為裏面翻騰的恨意心驚。
她恨自己的弱小,不說保護李姑娘,竟還傷了她。
李月參見狀,嘆了口氣,眸光有瞬間的潰散,緩緩道:“不過是剛成形的刀片,換了任何一位大妖都可以輕松用妖力抵擋,甚至無須抵擋,這點術法傷不了分毫,你可知我為何如此孱弱?”
春宴果然擡起了頭,一瞬不瞬地看向她。
李月參道:“因為我天生妖丹破損,極難凝聚妖力。”
因此,她是李家獨女,也是李家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