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葬褚山04

第029章 葬褚山04

此話一出, 原本就沉寂艱澀的氣氛更像是凝住了,不少人瞪圓了眼睛,臉色紅漲起來, 似是萬分驚駭。

就連枝丫上的鳥雀都噤了聲, 隐沒在樹冠中。

“春宴,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率先打破死寂的是亓明烽,他身着一襲紅衣, 長身玉立,向前一步擋在李月參的面前,阻隔了她們遙遙相對的視線, 厲聲道。

春宴置若罔聞, 只攥着那點眸光, 全部落在他身後的李月參身上。

按理大婚新娘子是要穿紅嫁衣的,可李月參仍穿着亭子裏遇見的那身素白長裙, 只腰間墜了塊通透的鳳凰玉墜,色澤如血, 據說是她同意結缡當天亓明烽送給她的, 新婚之日戴上, 是為契約。

她的面上也并無蓋頭, 而是用一條四指寬的長绫覆在眼睛上, 上端貼着額頭, 下端遮着挺秀的鼻梁, 只露出抹了口脂豔麗無雙的唇瓣。

她正在看着她,即便她尋不到她的眼睛。

春宴不知“懼意”二字怎麽寫, 一步一步走到這對新婚夫婦面前, 眼角餘風都不給亓明烽半點,而是微彎下腰, 伸出手,探向李月參眼上的白绫,似是想輕柔地将之取下,半空中手腕卻被一人猛地攥住。

對方用了勁,她聽到骨頭咯吱的聲響。

亓明烽在她的身邊,語氣低沉,目露警告:“我不知道你現在發的什麽瘋,你是我亓府的金刀,你若是想叛主,我勸你想清楚點,不然死的可不止你一個。”

像是為了呼應他的話,春宴身後傳來一聲驚呼。

“你們幹什麽?”

春宴懸在空中的手指僵了僵,她保持着微彎的動作,沒有回頭,但她聽出那是春汐的聲音。

凝固住的氣氛因為這一聲響而流動起來,充滿涼意的前廳裏湧現了不少刀劍相加的烈烈風聲,沉寂被緊張取代,春家人被亓府的刀妖們圍了起來。

就在此時,始終緘默的李月參終于開口,嗓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對着她也有種揮之不去的疏離:“春宴,帶着你的家人離開這裏,不要放肆。”

春宴靜靜地盯着她,想看清楚白绫之下的那雙眼睛裏到底藏着的是惋惜還是淡漠,盯了半晌,慢慢卸掉全身繃緊的氣力,垂下手臂,微笑道:“好。”

話落,亓明烽也放開了她的手腕,但臉色仍是不虞,偏過身子像是要攬住李月參的腰。

然而,變故陡生。

亓明烽敏銳察覺腦後的風向突變,身體比大腦反應更加迅速,立刻扭轉方向,這一躲閃恰好與李月參拉開了距離,就見一只虎口有繭的手從斜刺裏伸過來,一把抱住了李月參的腰,再一使勁,李月參同對方退到了幾尺外。

“锵!”

已經形成圍困之勢的刀妖們紛紛将武器對準了春宴,個個面色凝重。

亓明烽穩住身形,定睛看去,就見春宴一手牢牢地扣住李月參的腰,一手握着長刀對準了他,那雙足以颠倒衆生的眼睛微微彎着,含着譏諷的笑意,對他說:“憑你也配娶她?”

亓明烽太陽穴突突地跳,被昔日裏最為看重的金刀挑釁,他怒斥道:“我不配難道你配嗎?!”

緊放在李月參腰間的手慢慢上移,落在了她橫插在發髻中的流蘇銀簪上,更準确地說,是落在了綁在銀簪的白绫結上。

指肚摩挲着,像是在思索該不該取下來,最終只聽得春宴嘆息一聲,溫熱的氣息暖暖拂在李月參的耳廓上。

“李姑娘,暫時委屈您先遮着這白绫了,待會打鬥起來可能要見血,我怕這血氣沖撞了您。”

李月參反應平靜,只說道:“春宴,你現在走還來得及,待會只怕走不了了。”

春宴斜斜地觑了亓明烽一眼,笑道:“我既敢攪了這大婚,又怎會怕死,何況死的是誰還未可知呢。”

眼見這兩人姿态親昵地貼在一起,不知在絮叨些什麽,春宴唇邊的笑意愈來愈深,亓明烽徹底冷了臉,擡臂擺了個手勢。

不遠處立刻有個方形臉的刀妖反扣住春汐,把她推搡到亓明烽的身後,一把鋒利的刀橫在她纖細的脖頸上。

亓明烽頭也不回地說道:“你能不能活下來,就看你的妹妹想不想你活了。”

春宴和春汐對視着,一時之間整個前廳都安靜了下來,春汐面上血色褪了個幹幹淨淨,肩膀還在細微地發顫,眼尾似是垂淚。

她說:“春宴,你不要我們了嗎?”

李月參明顯感覺攬在她肩膀的那股力氣加重了幾分,聽得春宴慘笑道:“阿姊,這世上再沒有人比我更想你們好好活着了。”

春汐道:“那你——”

春宴打斷她,明明神色平靜,眼裏沒有一絲漣漪,卻讓人覺出她已經憤怒嘶吼過咆哮過悲泣過,風雨席卷過後,如今只留下了滿地狼狽的痕跡,和平靜的絕望。

“可是阿姊,你們已經不在了啊。”

“不是我不要你們,是你們不要我了。那個噩夢,如果真的只是夢就好了。”

春汐霎時怔住。

春宴聞得緊緊抱在懷裏的人身上散發的那縷清幽的冷香,快要崩斷的弦才将将松弛,她說道:“阿姊,你知道的,爹娘一向教導我們不要回頭看,如果身後是一片狼藉,那麽就往前走,走得遠了,總能看到光亮。我已經看到了,我不想放手。”

斯人已逝,唯有明月高懸,照亮她彷徨的孤路。

春汐聽出她意有所指,看了看她懷裏的李月參,緊貼在脖頸處的刀刃讓寒氣滲透進春汐的骨髓。

她只是在城中安穩生活的普通小妖,很少碰上這種針鋒相對的場面,可是她知道瀕臨死亡的感覺,只有恐懼,還有不甘的掙紮。

她沒被醫司治好之前,無數次地經歷這種恐懼,因此,她比一般人更加渴望活下來。

活下來。

春汐擡起眼睑,唇邊牽起柔柔的笑,對春宴說:“吾妹春宴,願我們的靈魂為你鋪上更遠的路,路上你不必再遇見我們,你有你自己的歸途。”

說罷,猛地按住刀柄往脖子裏切,很快殷紅的血色浸滿了薄薄的刀刃。

她這一舉動,驚住了威脅她的方形臉刀妖,一時竟沒能反應過來。

緊接着,在不遠處又響起兩道噗嗤的刀刃陷進肉裏的聲音,竟是春家父母不願自己成為遏制春宴的軟肋,紛紛自盡。

李月參知道,她攔不住春宴了。

無論是現實還是幻境,春宴都留不住她的阿姊,她的爹娘。

沖天的煞氣從春宴的身上飙出,她的瞳孔轉瞬間被血色浸濕,紅得發亮。

桎梏着李月參的那股力量松開了,她的面頰上落下一個輕柔如霧的吻,很淺很淡,又像一陣風,拂過她的臉,怕驚擾到她。

随之而來的是一只冰涼的手,親昵地蹭了蹭她的唇角,又捏了下她的耳垂,含着笑意對她說:

“李姑娘,請稍等片刻。”

說罷,她身邊一空。

聽着亓明烽壓抑怒火的呵斥,不斷響起的刀劍相撞聲,還有凄厲的慘叫,血液噴薄而出的揮灑聲,李月參始終平靜的面容終于有了一絲浮動。

她明明提醒過春宴的。

淬丹本就折磨神魂,一次次的沖擊下再陷入幻境,意外只多不少,她擔心春宴,便分出了一絲意念存放在銀色手鏈裏。

當手鏈破碎時這股意念便會附着在春宴的身上,待她沉淪在幻境中,意念便會尋一人,潛進這人的魂識裏,不斷進行催眠,意圖通過這人之口來告知春宴破幻境的關鍵之處。

只是她沒想到,春宴的幻境裏也有“李月參”,于是這股意念輕而易舉就附在了幻境裏的她身體中,于長亭處暗示過春宴——

【快回前廳吧,你真正的歸處在那裏,莫在此處停留了。】

一般來說,幻境的目的是使人沉淪,甘願困在這場編織好的美夢裏,所以越是春宴希冀的事,越會成為“現實”,比如春汐痊愈,她成為金刀,可唯一奇怪之處在于李月參和亓明烽的婚禮。

要說這是春宴所期盼的,太過荒謬。

怎麽會有如此割裂的幻境。

李月參何等通透,在亭子裏思索着,只要撥開迷霧去相信那個她私心并不想接受的真相,幻境真正的目的便了然于心。

春宴對她有情。

所以幻境反其道而行,只要春宴能放下自己的執念,回到前廳,安安靜靜地等着婚禮結束,幻境便不攻自破,而一旦春宴幹預婚禮,大殺四方,她就會越陷越深,直至徹底被困在幻境裏,心死身滅。

剛想明白時,李月參的內心驚濤駭浪,可她一貫的冷靜及時地拉回了她的理智,這裏是幻境,最重要的是破幻境,這些彎彎繞繞的兒女情長等回到現實再說。

可為什麽,已經收到暗示明白這裏是幻境的春宴還是出手幹涉了婚禮。

李月參的四周滿是尖銳的聲響,刺痛她的耳膜,她想摘下白绫,讓春宴停手,可這時她聽到了春宴肆意的大笑,笑聲沉甸甸的,墜在每個人的心裏。

“你們這麽多人一起上,還近不了我身,亓明烽啊,你看看你養的這幫刀妖,連蟲豸都不如啊哈哈哈哈。”

恍惚間,李月參眼前又浮現了前世裏春宴舉刀一顆顆收割頭顱隐有癫狂之色的場景。

為什麽會如此相似……

那頭春宴剁人如剁西瓜,手起刀落,再利落拔.出,回身就是對着飛奔過來的人一劈,源源不斷用之不盡的妖力從她的妖丹處奔騰而出,她無比精準地将這浩瀚如海的妖力彙于薄薄的刀刃一處,哪怕是随意一擊,都是對面刀妖難以承受的磅礴之力。

亓明烽的臉色已經不能說是難看了,可以直接沾着黑墨去寫字了。

“全部退下!”

他大喝一聲,在刀妖們迅速後退的空隙裏沖到春宴面前,一掌奪向她的面門。

她半步未退,只是側身一閃,躲過他的攻擊,可他淩厲掌風帶出來的妖氣還是割傷了她的臉頰。

她眨了眨眼,抿了下唇上被灑落的溫熱的血液,忽地揚起手臂,掌心裏的刀脫手而出,從亓明烽的另一側砍去。

亓明烽全部心神都在這把邪門的長刀上,見它直直地砍過來,正幻化出長劍抵擋住,忽然耳邊破空風聲襲來,他躲閃不及,下意識地望過去,只見餘光中一黑色的影子狠狠地踩上他的側臉,卻是春宴以刀誘之,反身一腳将他踢飛了出去。

“咳咳。”亓明烽狼狽地落在地上,吐了口血沫,恨恨地盯着春宴。

春宴收了刀,居高臨下地盯着他,微笑道:“我也不配她,這世上沒人配她,但你們這些觊觎她的人都死了,她不就只能看着我一個了嗎?”

竟是在回答他之前的怒罵。

亓明烽拄着長劍起身,難以置信道:“你瘋了嗎?”

春宴歪了下頭,不置可否:“也許吧。”

亓明烽還想說什麽,驀地瞥見她身後一幕,視線陡然凝住。

春宴立刻回頭看去,眼睜睜瞧見李姑娘已經撿起了倒在她腳邊的一個刀妖手裏的武器,摸了個最合适的角度,幹脆利落地朝自己的胸口捅去!

然而,這刀沒能如願以償地捅進去。

李月參只看到眼前一個黑影一閃,一股阻力就牢牢地制止了她,使她再也用不上勁。

她微垂眼睫,清涼的目光落在了握住刀刃以致鮮血橫流的手上,再順着發白的骨節,暴起的青筋,一節節地往上看去,就看到春宴那雙亮極的雙眸,死死地盯住她,像是要把她鎖進她的魂魄裏。

“李姑娘,我膽小,禁不住您這麽吓我呀。”

李月參看到了她眼底深刻的驚懼和卑微的懇求。

經歷過春家人的自盡,她已經是驚弓之鳥,再也承受不住一丁點失去的痛苦了,即便是在幻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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