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葬褚山05

第030章 葬褚山05

李月參知道, 她再不做些什麽，不到一個時辰春宴就會徹底迷失在幻境裏，彼時春宴淬丹失敗, 妖力炸開從而引開亓明烽, 就算她被亓明烽從幻境裏救出，刀妖這條路也廢了。

按理來說，才剛學會握刀沒幾個月的春宴, 別說以一敵十，就是對上馮川可能都要費些力氣，更別說能夠一腳踢飛大妖亓明烽了。

然而, 這是幻境, 幻境以春宴的自我意識為籠, 她既然當上了這個“春大人”，自然而然就有了與之匹配的實力。

但幻境為了使人更容易沉淪, 通常不會編造出過于脫離實際的情況。

換句話說，日後春宴若是坐到了金刀之位, 完全能像此時一樣面對數十刀妖還游刃有餘, 甚至對上亓明烽都不落下風, 春宴的潛力恐怖至極。

然而, 春宴的潛力放在此時, 便成了一只強有力的鬼手, 死死地拽住她的腳踝将她往漩渦裏拖, 她越是執迷不悟，就越難掙脫。

多虧了那道意念, 使得幻境裏的“李月參”有了一定的行動自由, 她置身血色飄搖之中，眼睜睜看着春宴受幻境影響染上了瘋意, 萬般無奈之下才想出了自盡這個下下策。

李姑娘若是死了，春大人也就不必停留在此。

“您若是死了，這亓府裏的每一個人我都不會放過，不知道殺盡百人需要費多長的時間。”

春宴像是知道她所思所想，牢牢地握着那把刀，流淌下來的鮮血幾乎在地上彙成了一片，微笑着說：“不如，您來告訴我？”

“春宴，你明知這是幻境，也清楚該如何破除它，為什麽還要執迷不悟，做到這種地步？”

李月參實在是想不明白，蹙着眉頭，倒映着對面人兒的眼睛裏浮現一絲困惑。

“李姑娘這般通透的人，到底是想不清楚還是不願接受？”春宴眼神同語氣一般烈，手下動作卻極盡小心，欲将刀從李月參的掌心換下，這一動，立刻便有汩汩殷紅磨出，“您既然能猜到幻境的目的，還暗示了我，又怎能不知我對您的情意呢？”

話一旦挑明，就不容許李姑娘有一絲僥幸心理。

李月參早就過了驚怔的時刻，此時也只是短暫地失了下神，很快就恢複如初，冷淡道：“只因我沒料到你會如此不理智，我與亓明烽成親又如何，這只是幻境，你淬丹成功才是最重要的。”

被那句“我與亓明烽成親又如何”刺激到了的春宴瞳孔縮了縮，呼吸聲重了幾分，她死死盯住李月參，忽地将那把用來自盡的刀狠狠摔在地上，她扣住李月參的手腕，将之強硬摁在自己的心口上，咬牙切齒道：

“因為我這裏會疼。哪怕是幻境，只要我看到您與姓亓的并肩而立，聽到旁人祝福你們百年好合，我就再也顧不得許多，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毀了這場婚禮。”

她滿手的血自李月參的腕骨處緩緩流下，就像是在皚皚白雪上一路盛放着嬌嫩的紅花。

李月參怔怔地說：“你怎會……”

怎會什麽，她沒能說下去。

春宴眸光暗晦下去，又不知從哪裏揪出了一方巾帕，松開了扣住李月參的手，低着頭拿巾帕細細擦拭着上頭的血跡，仿佛對周圍越逼越緊的刀妖們和逐步靠近的亓明烽渾然未覺，在她心裏，幫李月參擦幹淨血跡才是頭等大事。

“春宴，離開吧。”

李月參蹙着的眉心又深了幾分，見她不為所動，反而握住了對方的手，突然的接觸使她顫了一下，仍不發一語，李月參道：

“幻境加深了你對我的執念，甚至可能扭曲了你對我的情感，将你對我的感激依賴轉變成了愛慕，你若是真的在意我，立刻離開這裏。”

春宴垂着眼睑注視着李月參握着自己的手，忽而輕輕一笑：“李姑娘，我對您的這份心意就這麽令您難以接受嗎？罷了，您不必勸我，我自有辦法。”

話落，她轉過身，笑意盡退，眼裏只有削鐵如泥般銳利的鋒芒，和高高在上的蔑視，随意拿刀尖一指，滿含譏諷地說道：“在等什麽呢，還不快一起上？”

而亓明烽也看出了李春二人出現了矛盾，春宴飛去奔到李月參面前擡手就抓的一幕讓他沉吟片刻，突然道：“先殺李輕棠。”

所有刀妖齊齊一愣，見他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便又都舉着刀砍向李月參。

“這就是亓城主的深情啊，狗見了都要搖頭。”

春宴嗤笑一聲，眼眸卻比二月寒冬還要刺骨，幾下便來至李月參身旁，替她擋下逼至眼前的攻擊。

幻境裏的春宴越殺越狠，渾身被血浸透，晨昏池裏的春宴則七竅開始往外冒血，緊緊閉着眼睛，身體小幅度地震顫着，血滴落進池子裏，立刻便激起騷動，周圍一圈的黏液往那處翻滾，宛如吞噬。

李月參說：“離開。”

春宴穩住下盤，上半身扭出一個詭異的姿勢，躲開了亓明烽的劍風，又趁對方還沒收回之際趁勢拽住他的手臂，屈起膝蓋擡腿就朝着他腹部狠狠撞去。

李月參說：“快離開。”

春宴吐出一口血，回身就将那不自量力的小妖劈成了兩半，漫天漫地，都是紅色的鵝毛紛紛揚揚，落在她的臉上，肩上，手上，腿上。

整個幻境都好似變成了一處巨大的漩渦，那只鬼手拽着春宴沉淪，春宴兀自掙紮，腳踝磨去了血肉，露出了森森白骨。

周圍的人好像不知疲倦，一波接一波地湧上來，搶奪着漩渦中心兩人的空氣，她們吸進去的俱是濃郁惡心的鐵鏽味。

李月參忽而明白了，春宴口中所說的那個辦法。

幻境是基于幻石所生，也就是堆圍在晨昏池外的那圈石頭，每一塊幻石上都設置了陣法，當春宴用妖力引出小魚，陣法便相當于被破了，沒了陣法遮蔽的幻石随着小魚鑽入妖丹而蔓延出令人神志不清的幻象來。

而想破解幻境，上策是意志堅強，自幻境裏清醒過來，弄明白幻境的目的，再反其道而行。下策，便是找出幻境核心的幻石，将之粉碎。

幻石藏在何處，大部分置身幻境的人可能到死都沒能知曉。

幻境本就是越拖越危險，若是把時間全都花費在找一個不一定能找到的石頭上，早就身陷囹圄無法脫身，所以才為下策。

李月參本想着提醒了春宴，只要等婚禮順利結束，便可輕輕松松安然無恙一點不受影響地離開幻境，可既然春宴把這條路堵死了，便只有找出幻石這唯一的辦法。

春宴殺得太狠了，剩下的時間不多，如果她早就想好了走這條路，那麽這殺人也不是毫無章法，李月參很快便猜到了。

雖不知春宴是何時察覺的，但不出意外，幻石藏在在場的某個人心髒裏。

可，這麽久了，她還沒有找到。

李月參被撲面而來的濃重的血氣逼的後退了一步，神色凝重了幾分，望着春宴在光影裏明滅的身影，腦海裏無數畫面交替而過。

一會是春宴被晨昏池徹底吞噬，一會是亓明烽闖進石室卻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一會是亓明憐遮扇搖頭，無數的話語大一聲小一聲地響在她的耳畔。

突然，她抓住了埋藏在其中的，最重要的那句話。

【願我們的靈魂為你鋪上更遠的路】

春汐從一開始就暗示她們了。

幻石藏在春家人的心髒裏，最大可能是在春汐體內。

所剩無幾的時間不允許李月參去思索為什麽幻境裏的春汐能夠暗示她們幻石所在，她在一片刀光劍影中尋着安全的間隙快步來到了春汐的身旁。

自春宴大殺四方以來，前廳沒有一處是幹淨的，除了春家人身下躺着的那片地。

春宴很早便下了咒術，在春家人的身體上升起一個半透明的保護罩，那些飛濺的血液都落在保護罩上，再順流而下，擠在外圈，罩子裏的春家人除了脖子上的傷痕，其他地方都幹幹淨淨。

幻境利用了春宴對春家人的不忍之心，将幻石藏在春汐體內，這并不難猜中，即便如此，春宴還是避開了春家人，将剖心的刀尖對準其他人。

她說她難以接受，她自己也同她一樣啊。

不敢去想，不敢去猜，即便明了，也不斷找尋着其他的借口。

這場幻境，亦是春宴的心魔。此時若是不能滅除心魔，以後春宴一旦再次陷入同樣的幻境，還是一樣會沉淪其中。

想清楚後，李月參反而冷靜下來，她垂落目光，凝視着保護罩裏閉着眼睛仿佛安然睡去的春汐。

她聽過春宴的過往，知道春汐短短的一生都與病魔相伴，她和春汐很像，可是她比春汐幸運，她再怎麽樣也是大妖，能拿到的資源遠比春汐多得多，因為這些資源，她學會了制作法器繪制陣法為自己增加生存的籌碼，而春汐則慘淡收場了了一生。

她甚至還有重生的機會，春汐又何時能睜眼呢。

“春汐，你的妹妹在一意孤行啊，誰能勸住她呢。”她勸不住，她說了那麽多次讓她走，她執迷不悟。

幻石，只有真正身處幻境的人才能粉碎，她只是一縷附在“李月參”身上的意念，她什麽也做不了。

忽地，一道閃着寒光的影子從左側刺過來，又被及時趕來的春宴一刀挑飛，春宴擋在她的面前，左手迅速地甩了個咒術出去，對面偷襲的那人渾身冒起了黑色的火焰，哀嚎頓起，不一會就被燒的只剩一副骨架子。

這時春宴還有閑心對李月參笑了下：“李姑娘總不聽我的，取了白绫，摸了把刀，又到處亂走，您要在我身邊才安全吶。”

她這張明豔無雙的臉，早就被埋在了血裏，連睫毛上都墜着血珠。

明明有清洗的咒術，她不用，似乎是喜歡血肉濺在自己身上的感覺。

李月參莫名想起那方擦拭着手腕的巾帕，閉了閉眼，平靜說道：“你知道幻石藏在哪裏，你只是不敢去想，寧肯殺盡所有人，去賭那點微弱的可能性，也不願看一眼春汐。”

春宴帶笑的眉眼霎時僵住。

這時，從春汐的身上泛出一道漣漪，就好像她們身處一幅畫中，所有的人都因這道漣漪扭曲了面孔，砍殺之聲頓時隐沒，他們被漣漪推了出去，徹底變換了顏色的世界裏，只有她們還在呼吸着，彼此凝視。

“春宴，只有一刻鐘了，要麽你淪陷在幻境裏，淬丹失敗，妖力炸開，将亓明烽引進石室，要麽——”李月參幾不可察地頓了下，淡淡說道，“你剖開春汐的心髒。”

春宴睫毛顫了顫，挂着的那顆血珠便滴落下去，在臉頰上滑出一道新鮮的痕跡。

“李姑娘，如果換了是您，您能做到毫不猶豫地下手嗎？”

“我能。”

春宴呼吸一窒。

李月參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說：“無論在何時，何地，何種境況，我都無比清楚地明白我在做什麽，我将要做什麽，我必須做什麽，我也會有不舍，難過，憤怒，厭惡，可這些都不會影響我要做的事。”

所以即便她想讓亓明烽永無翻身之日，她也能心平氣和地出現在婚禮上，被亓明烽牽住手，因為她知道，這只是幻境，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完成婚禮，讓春宴順利離開。

春宴輕聲說：“您要做什麽呢？”

“我要你路上不再孤單，我要拂去你腳下的石子，讓你能不停留地走下去。”

這句話，李月參說出口的力道并不重，甚至也沒什麽起伏，好像只是随口說着我想換件衣裳，可這些字連起來砸在春宴的心頭上，巍巍高山，仰而攀之。

她不能折在這裏。

半晌，她垂首輕笑出聲，抹了下眼睛，擦去上面朦胧的血霧，問了個不相幹的問題：“李姑娘，您為什麽能在我的幻境裏擁有自我意識？”

李月參也不打算瞞着她，淡聲道：“因我挂念着你，分出了一縷意念附在銀鏈上，随你入了幻境。”

“那——”春宴喉嚨一動，“離開幻境後，意念回到您的魂識裏，您還能記得這些事嗎？”

李月參想了下，答道：“應該是不能了，我幹預得太多，強行記住這些事會損傷我的魂識。”

春宴聞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走到春汐身前，半跪下來，用晦暗的目光描摹着阿姊沉靜的面孔。

唇瓣翕動幾下，似是想說些什麽，最終千言萬語都咽回肚中，她慢慢提起長刀，刀尖對準了春汐的心口。

沉下去的時候，春宴平靜地閉上了眼睛。

虛空中，她聽到了一道微小的碎裂聲。

幻境開始一塊又一塊地坍塌，斑駁的樹影片片碎裂，扭曲的面孔逐一化成光點散在空中，濃郁到幾乎要化成實質的血腥味也從她們的鼻端漸漸淡去。

李月參微仰着頭，靜靜看着漫天飛舞的光點。

她也應該從此處抽離，回到現實中了。

可隐隐的，她總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勁，如果不是她跟着沉入幻境，春宴就淬丹失敗了，但春宴那樣堅韌隐忍的人，心性早非常人可比，真的就輕易因為一塊幻石而被困在這裏，以致全盤皆輸嗎？

不對。

李月參蹙着眉，恍惚間好像快要抓住那根飄飄蕩蕩的線，突然手臂被拽了一下，身子随之偏轉了方向，一片陰影降落在她的臉上，沒等她看清是什麽，有些溫熱又濕潤的柔軟壓在了她的唇瓣上。

她怔住。

對方攻城略地，趁着她未能反應之時撬開她的唇齒，更進一步。

腦海裏那根飄飄蕩蕩的線轉瞬消失，只有漫天的雪花炸了開來。

對方放開她，湊在她的耳邊輕輕柔柔又充滿笑意地說：

“李姑娘，您上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