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金屋藏君宿
“國主,露臺風涼,你傷才好,若是着了風寒,小人可擔待不起啊!”阿羽說話間已将一件織紗薄錦的披風附在慕容離身上。
紗是霧隐紗,繡花是挑線繡,素雪般的薄紗下透着若隐若現的淺緋色錦緞。
慕容離輕輕撫着鬥篷,問道,“這是……瑤光的東西?”
阿羽瞧了瞧鬥篷,又看看慕容離,笑道,“是不是瑤光的東西小人不知道,但這是陛下差人送來的,一定是極好的東西。”
慕容離微怔,執明……
阿羽打量着慕容離,他形容不來,只覺得這國主原本已是難得的好看,今日着了這披風,卻是更好看,呆呆地贊嘆道,“國主披上這披風可真好看!”
慕容離聞言,強然一笑,風過無痕,他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問道,“執明他為何讓你叫我國主?”
阿羽一愣,似乎很不解,“您不就是瑤光國主麽?”
“我是說,執明既已收了瑤光,為什麽還讓你稱我國主?”
阿羽明白過來,這才一笑,忽而又十分不解,“國主不知道麽?我還以為陛下已經告訴國主了呢。陛下雖收了瑤光,但瑤光只是我朝的屬國,您掌一國事宜,自然還是國主啊!”
天樞、天璇、天玑還有開陽都已設郡,瑤光卻只是做了屬國,慕容離的手在披風下不自覺地握緊,執明是出于什麽目的要這樣做?
難道就因為他對他……慕容離搖搖頭,就算兩人曾經真有什麽心照不宣,現在的執明也不可能再捧着一顆心來對他好了,至少執明不會再相信他。
人的信任,本就是這世間最脆弱的東西,他摔碎了執明的信任,就不該再心存奢望。
眼下他人住在尋幽臺,執明雖然沒有下令,但慕容離知道,除了這裏,他現在哪裏也去不了。尋幽臺下有三班禁衛輪流值守,他被執明囚禁了。
早年住在天權王宮時,慕容離曾偷偷夜探宮苑,熟悉這裏的每一處宮閣,那時執明對他不設防,倒是便利許多。
這尋幽臺在王宮最深處,也是最僻靜處,這裏遠離執明的寝宮,也遠離玄武臺,且前面間或隔着逐雲臺,鸾鳳臺,流觞榭等諸多亭臺樓閣,便是望也望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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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臺。
年輕的帝王正在認真地翻閱奏疏,誰能想當年那個混吃等死的人,如今也可以勵精圖治?常常在這玄武臺一坐,就是一整日。
天樞郡多良駒精鐵,以前獨為一國時或許因物産稍乏,且國內局勢不穩顯得弱些。現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出産良駒精鐵的地方倒成了一塊肥肉,人人都想來分一杯羹,天樞郡離得遠,如何管制,誰人去管制,誰能保證天高地遠地以後不會再度割據一方?
執明揉揉額角,有些疲憊。
一旁候着共商國是的魯大人見狀關切道,“陛下勤于國政固然好,但是也要保重龍體啊,陛下無恙,百姓才能萬安啊!”
執明聞言,心中好笑,以前他不理朝政,百官求天告地希望他被哪位先祖賢君靈魂附體,如今他理了這朝政,他們又整天嚷嚷着要他休息。
想起那時,他聽了慕容離的話,為着水患之事上了回朝,不過照着阿離的話說了一遍,把太傅和百官驚得跟見了先王顯靈似的。
當時衆人的表情,執明現在想來都覺得好笑。那時他心裏不是不得意的,一下朝就滿心歡喜地跑去找慕容離,想告訴他這好笑的事。不止這件,但凡是他覺得有趣的,他都想告訴他,他的阿離不愛笑,他只盼他能多笑笑,他不在意朝政,他只在意如何讓那個沉默寡言的人笑一笑。
“陛下?陛下?”
“嗯?”執明回神,意識到自己剛才失神了,再思及失神所想的內容,就有些不自在,肅顏道,“魯大人何事?”
魯大人原本沒什麽要緊事要講,只是忽然看到執明笑了,心裏多了些寬慰,便笑道,“微臣無事,只是方才見陛下笑了,想是有什麽高興的事?”
執明:“……”
魯大人接着道,“自陛下親征瑤光以來,微臣已經許久未見過陛下笑了。”
執明神色微動,“魯大人說哪裏的話,登基大典時,關外國使來朝,寡人不是笑着道謝了麽?”
魯大人憶起那日執明應答各國使者,游刃有餘,不怒自威,愈發有先王風範,其王者氣度比之先王更見青出于藍之勢,大感欣慰,“陛下說的是,只是,恕老臣多言,陛下似乎總有心事,陛下日理萬機,已是勞心傷神,老臣只恨自己不能為陛下分憂啊!”
魯大人是太傅生前的摯友,當年威将軍之亂,執明能複國也少不了魯大人在國內斡旋朝臣權貴的功勞,所以執明待他多了幾分對尊長的敬意。
執明搖搖頭,不願再去自尋煩惱,“魯大人不必自責,大人忠心可照,寡人甚慰,寡人無事。魯大人的關懷之言,寡人記着,定當注意。”
得帝王這一言,魯大人感懷不已。
執明見他又要施禮,忙止住,“大人快起來,寡人今日是有正事要與大人商讨。”
魯大人何等忠臣,當即擦幹眼淚,整肅道,“陛下請講。”
執明思索着,手指輕扣案上奏本,半晌才悠悠地問,“天樞,駱珉,魯大人以為如何?”
魯大人凝神蹙眉,心中思索盤算,“陛下是想?……”得了執明肯定的眼神,魯大人了然地點點頭,繼而又猶豫道,“老臣聽聞駱大人還有一位老師。”
執明眸眼微眯,“大人所指……仲先生?”
魯大人拱手整肅道,“嗯,據老臣所知這位仲先生是天樞舊臣,當年中垣大亂,天樞王孟章早逝,這位仲先生趁亂帶走了天樞重兵十萬有餘。”
執明看着桌上奏本,手指仍是輕扣桌案,烏檀木的桌案發出清脆的聲音,顯得玄武臺書房越發空曠難測,亦如端坐堂上的帝王,心思也深沉如海難測。
靜默良久,執明冷峻的聲音才沉沉地響起,“所以……這仲先生若是能為寡人所用便罷了,若是不能……”
言不必多,執明眼裏的寒意已經說明一切。
魯大人拱手一揖:“吾帝聖明!”
執明對魯大人多幾分敬意,自然也多幾分信任。然而也僅僅是幾分,那人之後,他再也無法對他人多信一份,即便是救過他的駱珉,他也無法給予全部的信任。
他坐擁天下是真,他是孤家寡人也是真。
日暮已被收拾去,卻教明月送離情。
執明議事完畢,天色已沉,晚膳用的也不多。
日複一日的案牍勞形,他不是不累的。
不知怎的,出門透氣的人就逛到了尋幽臺下,尋幽尋幽顧名思義就是尋個清靜幽涼。眼下已是初秋,太陽一下山,暑氣便退得很快,這尋幽臺更是如此。
想到此,執明就想起那日,那人,還有那人眸中強自克制的驚訝和慌亂,還有那柔軟的微涼。
他已經半月未見他了。
執明走到門前,屋中燭火未熄,想來慕容離還未休息。執明剛想推門而入,卻又頓住了,那日後他沒再來過,如今來了,竟是莫名地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猶豫間,門卻從裏面打開了,執明一頓,心中似漏掉一拍,待看清開門的人時,忽然覺得自己分外可笑。
阿羽沒料到外面有人,差點一頭紮進他家陛下懷裏,天可憐見,他明明對慕容國主忠心侍奉,但自從慕容國主醒了,他就一直處于危險的邊緣啊!!!
話不多說,這種時候,跪就對了!
阿羽剛要開口請罪,就被執明一把拎起來,冷聲道,“住嘴!”
阿羽識趣地立馬雙手捂嘴,表示自己一定聽陛下的話,不使陛下多添一份殺生的罪過。
“他在做什麽?”
阿羽看看執明,捂着嘴的手動了動,表示自己正在“住嘴”。
執明額角一抽,憋着氣,壓低聲音道,“小聲說!”
阿羽這才開口,真的就很小聲地說,“國主在作畫。”
作畫?
這人還真是沉得住氣。
執明遣退阿羽,放輕腳步,推門而入。
屋裏很靜,仿佛連呼吸聲都能聽見。
執明繞過正廳,拐入寝間,撩開輕紗薄幔,迷蒙燈影中,那人單手支頤,斜倚書案,似乎睡得很安心。
那人身上披着他命人從瑤光帶來的披風,他不愧是瑤光的王,執明只覺得那人還是着瑤光的衣物最相宜。
這人本就形容清俊,有超塵之姿,如今着了這披風更不似凡有。
阿離怎麽看都是一幅畫,直到現在,執明也還是這麽認為。
風從窗外吹進來,撩動慕容離額前的青絲,披紗微動,貼近身軀,顯得那人更瘦弱了幾分。
慕容離瘦了,執明想。
輕手輕腳地關上了窗戶,執明走到慕容離身邊,靜立須臾,還是解下了自己的披風,小心地覆在他身上。
俯身彎腰間,執明就見慕容離桌上放着一幅畫。
一幅未完成的丹青,作畫者只是畫了人物的輪廓和冠發,想來還未來得及細細勾勒眉眼。
執明卻已是一震,慕容離似乎感覺到有人,警覺地睜開眼,待看清是執明時,又放松下來,“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