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涯故人歸(修)

“陛下是願意要一個禁脔還是一個謀士?”

執明不言,慕容離從容道,“陛下既有一統中垣,締造盛世,譜千古華章之心,就該明白眼下天權并不像表面所見一般風平浪靜。”

執明抱着慕容離的手一緊,半晌終是松開,轉身走到窗邊,“接着說。”

“當世之勢,天權一統中垣,可謂疆域空前。部分疆域來自同瑤光結盟時,兩國均分。部分為天權相助瑤光攻打開陽時,天權軍隊所奪。還有一部分則是……則是,瑤光為天權屬國後,天權所接管。”

慕容離侃侃而談,言語間不再有半分悲戚,“觀夫溥天之下,雖莫非王土,然率土之濱,未盡然心悅誠服。況天權早年不事戰争,如今所得之地多為接管而來,鈞天大陸分裂多年,時有征戰,屬地城池易主不過在朝夕之間,于舊主尚且未必存有忠心,況乎新君?”

“慕容國主說這樣的話,就不怕寡人治你大不敬之罪嗎?”

幽夜中執明清冷的聲音悠然道。

慕容離不在意地笑笑,“天樞。”

執明面容微僵,旋即覺得自己如此的确是大驚小怪,笑道,“天樞又如何?”

“若不出所料,天樞不日便會成為陛下掣肘之地。”

“何以見得?”

“舊時諸國中,鈞天雖為正統,但啓昆遇刺,社稷傾塌,成為一盤散沙,早已多時,如今鈞天舊族已經四散分落,故而此地之民,最易接受新主。

天璇當年為威将軍所敗,是天權直接拿下的國家,天權于它尚有威懾之勢。其舊族忠臣大多殉國,雖有部分私逃,靜待時機,但蚍蜉之患,雖不可掉以輕心,卻也不必操之過急,只要天權昌盛安穩,他們也就只能紙上談兵了。

而天玑為遖宿所滅,後遖宿敗退關外,其國無主,但篤信巫儀,未曾大亂,可見其人心之聚,不容小觑,且玉衡郡在其側,究竟是随波逐流,還是隐忍蟄伏,因其多年默默無聞,反而尚不能輕定。

至于天樞……彼時雖不及他國,但其內憂是一大誘因,如今并入天權,為一郡之地,與他地通商互市,其良駒精鐵,為軍需重資,若此地轄治得當,前景不可估量,其駐守主位,必會引門閥貴族競相争奪。”

“而最重要的一點,天樞離天權最遠!”

Advertisement

執明閉目凝神,心中卻五味雜陳,眼前的人從容不迫,即便提到瑤光,他都仿佛是一個局外人,離他帶兵攻打瑤光還不到兩個月,他竟然已經能如此淡然處之?

慕容離昏迷的那一個月,鈞天大陸局勢天翻地覆,他醒來之後,斷了與外界的聯系,卻操天下大勢于心中,這不是聰明就可以辦到的,這期間要有多少心緒的克制和殚精竭慮?

他過去也是這樣嗎?

瑤光亡國之後,他是否也是這樣,盤算天下,苦心孤詣,連傷心的時間都不給自己……

執明想起那時眼前人的沉默寡言,難怪,怎麽逗也不笑。

執明轉身慢慢走向慕容離,“寡人還可以相信你嗎?”說着欲伸手替他系上衣帶。

“陛下不必信我。”執明一頓,将欲伸出的手,堪堪停在半途。

“術業有專攻,謀臣主獻計,君王主決策,陛下認為謀臣所言,可用便用,當殺便殺,陛下從此都不必再信我。”

執明的手忍不住微顫,終是垂下,轉身離去。

行至門口時,執明頓住腳步,卻未回頭,“從此,慕容國主就是寡人的謀臣。”

黑暗中,慕容離看着執明離開地方靜立良久,那人已經走遠,慕容離忽然捂着心口,眉頭緊擰,額角滲出冷汗,若此時有光定會見他唇色蒼白如雪。

慕容離落寞一笑,他并非從未思慮過有朝一日會和執明離心,卻還是低估了這一日到來時,于他而言的沖擊。

很多事雖明明是在意料之中,但仍舊難免失望,人之心境當真可笑!

翌日,玄武臺東暖閣。

執明獨坐憑欄,面前的镂花矮幾上放着一套酒具,他一邊看着閣外景致,一邊自斟自飲。

耳邊隐約回蕩着昨夜慕容離的話,涼涼夜色中,他問他,“怕,陛下就會停下嗎?”

“會。”

執明仰頭,一杯盡飲。

自嘲一笑,時至今日,他仍會對他不忍。

瓊觞落案,脆聲空靈,似代訴飲酒人心中郁悶。執明看着苑中風景,紅葉初染,緋霞抱翠,卻終究不及向煦臺風光好,“慕容國主一定不知道,向煦臺是寡人整個宮裏最好的地方。”

“陛下說什麽……最好的地方?”

執明放下酒杯,轉頭看着不知道何時進來的小胖,“何時小胖也敢聽牆根了?”

小胖眼睛一瞪,比着兩根手指,委屈道,“小胖向陛下行了兩次禮,兩次!是陛下自己沒聽見……”

執明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找寡人何事?”

小胖立馬笑着呈上一封信,“陛下!莫郡候要回來啦!信是煜照關發來的,想必此時侯爺已經過了煜照關,在往帝都的路上了,不出意外,明日就能進宮面聖了。”

小胖是莫瀾送到執明身邊的,當年莫瀾獲封嘉城郡候,按天權律法,有封地的貴族都要駐守封地,享一邑食祿,也要擔負起守護一地的責任。他那時想讨慕容離的歡心,少不得這個會出各種點子的賢臣在身邊,加之他心裏也舍不得自小相伴的玩伴,任意妄為之下便遲遲不提讓莫瀾赴任之事。

後來,慕容離離開了,莫瀾請往赴任,他同意了。幾年間嘉城郡在莫瀾的治理下物阜民豐,百姓和樂,夜不閉戶,他欲嘉獎與他,莫瀾卻說要只希望他允他海外游歷。

這一去,就是數年……

小胖便是莫瀾臨走前舉薦給執明的。

故而,莫瀾一朝回朝,小胖甚是歡喜。

“君之去時繁花稀,君之歸時蒼雪覆,”執明看着滿心歡喜的小胖,又看看窗外,沉吟道。

莫瀾走時他們還是懵懂年少,如今天涯故人歸,莫瀾可會感慨世事無常?

小胖正兀自高興,但見執明獨望窗外,忽然覺得那畫面很是寂寥……看了看酒杯嘟囔道,“陛下從前不會在白日裏飲酒的。”

“哦?是麽?那又如何?”

“小胖只是覺得陛下看起來沒以前開心了。”

“可以前寡人總是混吃等死。”

“可以前陛下更開心。”

“小胖。”

“嗯。”

“人都是會長大的。”

人都是會長大的。

但年少的情誼或許并不會随着時光的流逝而消散。

亦如莫瀾再次站在執明面前,許是風塵仆仆而歸,他的神色裏多少透着倦意,但在見到執明時,仍是掩不住的歡喜,“微臣莫瀾,拜見陛下!”

執明亦是許久未因什麽事感到開懷,忙下了高堂扶起莫瀾,“莫郡候一路舟車勞頓,可還好。”

“微臣很好,陛下安好?”

執明淡淡地笑了笑,“寡人,很好。”

莫瀾微頓,眼前的執明似乎沒有多少為帝者的春風得意,看來一路的傳言……

莫瀾壓下心頭的感慨,笑着道,“微臣此次出海到訪了不少國家,原來中垣以外海上還有諸多國家,風土人情與咱們這裏大相徑庭,等之後再慢慢說與陛下聽,微臣此次回國,還帶回許多有趣的玩意,都命人放在殿外了。”

此情此景,何等熟悉,卻又忽覺何等久遠。

執明輕輕一笑,“莫郡候還是和當年一樣。”

莫瀾一愣,神色微滞,旋即笑道,“還是和當年一樣不長進?”

執明聞言一笑,怕了拍莫瀾的肩,說,“莫郡候這樣很好。”

朝堂上一番繁文缛節過後,執明終于得以屏退旁人,閑步到了流觞榭,莫瀾随王伴駕。

“陛下,回來的路上,微都聽說了,天權……微臣該死。”莫瀾難得肅顏,愧疚道。

“世事難料,莫郡候離開時,天權還是好好的,要說有過,也是寡人之過,是寡人昏聩,才使天權蒙難。”執明負手而立,站在“流觞曲水”前,緩緩絮語道,卻不怒自威。

莫瀾心中一震,好半天都未能說出一句話。

執明忽然回頭,唇角微揚,笑問道,“莫郡候是不是也覺得寡人變了?”

莫瀾被驚了一下,忙強自鎮定道,“微臣不敢。”

執明的笑容淡去,懶懶道“莫郡候從前不會這樣和寡人說話。”

莫瀾心裏幹笑,以前王上也不這樣和他說話啊,天可憐見,不過出了趟海,回來仿佛是到了另一個世界。

莫瀾心裏一嘆,無奈道,“陛下變了,但也沒變。”

執明不置可否地笑笑。

見執明并未不悅,莫瀾躊躇再三,終是開口,“陛下。”

“你想問阿離?”

莫瀾再次驚訝,不過這回很快緩了過來,他點點頭,小心翼翼地看着執明,剛欲開口,就聽執明又說,“他在尋幽臺。”

莫瀾簡直懷疑執明背後是不是也長了眼睛。

“阿離他……”

嗯?他怎樣?

“罷了,你去看看他吧。”

“哦,”沒得到阿離的消息,莫瀾有些失望,但想着馬上能見面,興致又高了起來,忙朝執明躬身揖禮,“那微臣先告退了。”

執明點點頭,執明看着水中紅葉逐水飄零,他想,慕容離在宮中過得……大概是不好的吧……

“慢着。”

莫瀾還未走遠,忙又折回來,“陛下還有何吩咐?”

“你先去玄武臺,把寡人桌上那管玉簫給他帶去。就說是你從海外帶回來的。”

莫瀾微怔,看着執明的背影,唇角一撇,這兩人怎會走到這個地步?

“是,微臣這就去。”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莫小兔回歸啦~~~

“君之去時繁花稀,君之歸時蒼雪覆,”為作者原創,意為:你離開的時候春花尚還稀疏,你回來時蒼茫大地都已經覆滿厚厚的積雪。看似是一年的從春到冬,其實已經過去很多年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