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暗箭心難測
樞居。
“先生,先生這是在想艮師兄嗎?”
杯中酒緩緩傾灑入地,仲堃儀轉身看着恭候在一旁的門生,輕哼道,“到底是師徒一場,卻連他如今殓葬何方都不知道。”
“艮師兄殁于瑤光國內,想來……想來該是在那處。”門生回道。
仲堃儀搖了搖頭,握着酒杯的手一緊,杯身霎時折成兩節。
“執明……”
門生倒吸一口氣,立馬躬身作揖,“先生息怒。”
仲堃儀冷笑一聲,嘆道,“罷了,終歸是艮墨池太過想要一展其才了。”
“先生是覺得艮師兄太過急功近利了?”門生問道。
仲堃儀擺擺手,看着窗外林木,夏日青葉早已零落成泥,唯有枯枝在寒風中孤立。
“心性是其一,時運亦是其一。終究還是他未能有幸遇見屬于他的明主。”
仲堃儀出生寒門,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懷才不遇的痛苦,人生一世,仿佛每一日都是一種淩遲,你清晰地知道最好的年華在流逝,你的一腔抱負,卻無處可投遞,你的心懷天下,亦無人可解。
天地雖大,你卻猶如被困棺椁,只能窒息地等待着不知道哪天就會降臨的死亡。
“有時懷才而生的人比尋常人過得更痛苦。”仲堃儀喃喃自語。
門生來求學,自然也是心懷天下的人,聽見仲堃儀的感慨,想到師兄的結局,不免也緊張起來,“先生恕學生愚鈍,敢問先生,如何才能得遇明主?”
仲堃儀擡眼乜了門生一眼,嘲諷似的笑道,“時也,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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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徒聽來不免唏噓。
仲堃儀看着矮幾上的靈位,其一刻“孟章”,是他雕了好久之後親手刻上去的。不知不覺間,他的王已故去多年,将手伸向靈位,卻終是頓了頓又收了回來。
“知我者公孫也。”仲堃儀眸光暗了暗,轉而問道,“你來是有何事?”
門生立馬從袖中掏出一封信,雙手呈上,“駱師兄的信。”
仲堃儀拿過信,打開細細看完,将信紙朝桌上一扣,雙眼微眯,眼中冷光乍現,“好一個瑤光國主,好一個傾國佞幸啊!”
門生不解,“可是那瑤光國主又有了新的動作?”
仲堃儀看了眼信,嘲弄地笑笑,“妖媚傾國,蠱惑君心,算不算新的動作?”
“啊?”門生一時有點懵,“蠱惑?君心?”
仲堃儀頗為好笑地看着門生,那門生才将及冠,于風月之事本就不甚熟悉,待反應過來,臉都紅了,吞吞吐吐道,“先……先生……是說那天權帝還有那慕容國主……他們……”
仲堃儀但笑不語。
門生尴尬道,“可他們皆為男子,難道真的……”
仲堃儀終于開口,“倒也不是。”
門生略緩過一口氣。
“但也差不多。”
門生覺得自己這口氣還是松得太早了。
“駱珉在信上說那執明和慕容離食同桌,卧同衾。”仲堃儀斜乜着信,蔑笑道,“呵,慕容離傾國之姿,無怪那執明會動心,我不過好奇的是,那慕容離生性驕傲,竟也能忍?”
“他們真的……”
仲堃儀看着門生一臉尴尬,笑道“不管是真是假,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只要落在世人眼裏是如此就足夠了。”
“先生的意思是?”
“那執明早就因荒誕行政導致威将軍之亂,之後又因執意相助慕容離害天權王城險遭烽火之亂,如今這天下還沒坐穩,卻又生出這等專寵佞幸之事,你說落在世人眼中,會是如何啊?”仲堃儀悠悠笑道。
門生幾經思慮,躊躇道,“那執明既能統一中垣,成為天下共主想來不該荒誕至此,從駱師兄往日的書信來看,他也并非是個荒淫無道的主君,先生不也說過他過去或許只是在韬光養晦嗎?”
一抹肅殺寒光自仲堃儀眸中閃過,“三人成虎,積毀銷骨。世事并非非黑即白,非真既假,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世間終究渾渾噩噩度日之人最多,他們只願意相信那些他們認為有趣的事。還有什麽比天下共主把一國國主養做脔寵更有趣的?”
那門生看着眼前的仲堃儀不寒而栗,背影僵直地恭立在一旁。
仲堃儀兀自嘆道,“執明啊執明,光明坦途你不走,地獄無路你偏要給自己壘條道,我也只好臨門之時,推你一把了。”
仲堃儀看了眼一旁木然的門生,森然笑道,“關外人可有消息。”
門生正發呆,聞詢一頓,慌慌張張回道,“午間已收到信鴿傳書。”
仲堃儀拿過竹筒,從中抽出一張字條,得意一笑。
字條上僅書四字:“兄弟情深”。
玄武臺,書房內。
執明看着莫瀾寄回來的書信,沉沉一嘆。
小胖擔憂道,“嘉城郡出了什麽事?”
執明笑道,“不是。莫瀾很好,嘉城郡也很好。”
小胖輕舒一口氣,拍着胸口嗔道,“吓死我了,陛下看着信驟然就是一聲嘆,我還以為侯爺遇到什麽棘手的事了。”
執明笑笑,并不多言。
一旁的駱珉關切道,“既然一切安好,陛下為何面帶郁色?”
執明看了駱珉一眼,笑了笑,輕聲道,“莫瀾在信中讓寡人善待阿離。”
“呵,莫郡候是多慮了,”駱珉心中一轉,溫聲道,“陛下素來關懷慕容國主。”
執明并不接話,只是轉頭看着小胖,“寡人記得你說過,莫瀾願意以性命替阿離作保。”
乍又提起此事,小胖仍是心有不安,嘟囔道,“陛下,小胖不明白,無論是侯爺還是慕容國主,不都是陛下最看重的人麽?為何竟要以性命相諾這般嚴重。”
一個是他心中摯愛,一個是他自小的摯友,原該是他最親近的人,卻……
“寡人何時說過要莫瀾的命了。”執明難得柔聲道。
小胖一愣,旋即咧嘴開懷,“這是當然,陛下最疼侯爺了。”
執明一挑眉,剛欲言就又被小胖打斷,“不對不對,陛下最疼慕容國主。”
略略一頓,執明強然笑笑。
他知道莫瀾在擔心什麽,他也隐約知道慕容離瞞着他一直在籌謀着什麽,每每抱着那個人,執明都會想,這個人的心中,有多少是屬于他的。
多年前,他是他要進宮的。多年後,他是他擄進宮的。好像從來都是他勉強着他的。
他也不知道那日為何會那樣問莫瀾,但憑慕容離九竅玲珑的一顆心,莫瀾既然去問了他,他想必是知道他在打探他了。
他那樣驕傲的一個人,為何竟不曾怨怼于他?
慕容離隐瞞了他神劍的事,可他……神劍于他并不重要,他想要的自始至終不過是他的坦誠相待而已。
慕容離于他是不一樣的,那是他第一個願意傾付一整顆心的人。
可他于慕容離呢?
曾經他也以為是不一樣的,然而現在,他卻不确定了。
即便吻着他,抱着他,即便他那樣乖順地對他,他卻不敢輕易斷定這對于慕容離是不是一種委屈,一種隐忍。
他有些不想去尋那些神劍了,執明自嘲一笑,把慕容離帶回瑤光或許是在作繭自縛。
朝昔相處,他的一颦一笑,總叫他不忍,既不忍,又如何能下手傷他?
當真是作繭自縛。
執明黯然沉思,駱珉看在眼中,心下轉圜間便恭聲問道,“陛下,可想好天樞之事?是否要再去一趟學宮?”
玄綢金輿停于天權學宮門前,執明此行只帶了小胖、駱珉以及些許宮人随駕。
學宮的幾位夫子早已迎在門前,大禮行畢,祭酒便恭聲問道,“陛下此來可是因天樞策論一事?”
小胖立馬上前代為應道,“陛下此來正是為此事。”
祭酒心中有數,便一邊引了執明進學宮,一邊吩咐人去請蘇桐和荀晖,卻被執明擡手阻止。
列位夫子皆感疑惑,執明淡淡一笑,問道,“寡人記得有一個叫丁源的學子。”
祭酒疑惑,“是有這麽個人。陛下是要……”
“把他叫來。”
“丁源拜見陛下。”
執明打量着眼前謙恭的學子,相貌普通,衣着樸素,便是放進人堆裏就再也拎不出來的那種。
端然颔首,執明屏退左右,只留小胖和駱珉在身前。
“寡人記得你日前所言,與谷梁家頗為不同。”
丁源既不張狂,也不矯作謙遜,只平靜述道,“學生曾觀天樞鄉野小志,發現天樞與天權不同。天權物候本就得天獨厚,是故順應其時,善用其利,便可成一方富庶之地。而天樞北境多凍土,并不适宜耕種,谷梁家之策多從耕作之法入手,刀耕火種,養其土肥,然則此法未必适用于天樞全境。”
小胖聽得出神,駱珉則瞥了丁源一眼,兀自沉思。
“你說的寡人皆知,寡人只問你,何策以應之?”
丁源氣度從容,朗聲道,“谷梁家耕作之法用于天樞南境,以豐五谷,而周全全境,則還需國政以加持。學生以為,百姓安土重遷,移民南境并不是上上之選,不若留民安北境,揀選耐寒之種物以植之,同時北境既多山地,不若因地制宜,擇高嶺寒木以植之,以木料為籌,從南境換取過冬之糧儲于北境官倉,并于南北境之間築通糧道以便運糧時,交通往來之需。天樞人善機巧之術,素來喜歡以木為器具,若以木料為籌,想來各地主官也不會過多怨言。”
一策既畢,丁源拱手揖禮,颔首等待君主評判。
室內卻一片安靜,連呼吸聲都隐隐可聞。
執明看着丁源,這人還是依舊不慌不亂,仿佛篤定他所言之策自己必會接受一般。
冷然淡笑,執明幽幽道,“此策都為你一人所想嗎?”
“是。”
“好。”執明似笑非笑,肅然道,“那你便作一篇策論,明日呈上。”
“是。”
執明走出學宮,駱珉将他扶上馬車,執明看着駱珉一直眉頭緊擰,不由得好笑,“駱卿今日是怎麽了?為何一直愁眉不展?駱卿,也有心事?”
駱珉聞言,有些羞赧地笑笑,“并非如此,微臣只是方才見王上問起那策論是否為丁源一人所想時,他似乎有些許遲疑。”
“哦?”,執明眸色一暗,“那丁源可一直都不卑不亢,侃侃而談啊……”
“正因如此,微臣才覺得是否其間有疑。”
執明冷冷一笑,看着駱珉的眼中皆是森森寒意,“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駱珉便知執明心意已定,不再多言。
馬車中,執明閉目端坐,小胖在一旁盯着執明看了又看,擰着眉糾結了半天,終于忍不住問道,“陛下真的要用那丁源?”
“寡人以為剛才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小胖嘟着嘴,仍是疑惑,“可……太傅在時常說,用人之道,品為上。”
端然而坐的人身形微微一頓,再度睜開眼時,那雙森冷的眸子凝着車簾,似乎是透過車簾就能看到曾經的故人。
小胖自知失言,卻在看到執明眼中的思念與痛悔時,難過地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君臣二人沉默良久,執明才緩緩道,“小胖。先別回宮。”
“是。”小胖小心翼翼地斜乜着執明。
執明微垂雙眸,而後擡眼看着車窗外,低聲道,“寡人想去看看子煜。”
作者有話要說:
方方土又出來搞事情了!!!!
前方呃呃呃~~~~你們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