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孤墳話衷腸
天權宮城西郊,執明下了馬車,目光在觸及到遠處一座陵墓時,微微一滞,手便在袖中扣緊。
小胖拿過酒壺呈給執明,不免擔憂道,“陛下節哀,子煜大人一定也不希望你太難過的。”
執明勉強一笑,拿過酒壺,言語中壓抑着難受,“你們先回去吧。”
“陛下不可。”駱珉上前,抱拳躬身阻止道,“此處雖是王族私地,但到底是僻靜之處,陛下一人在此恐不妥。”
“是呀,駱大人說得對,還是讓小胖陪着陛下吧?”
執明擺了擺手,低聲道,“寡人想和子煜單獨呆一會兒。”
“可是……”
駱珉一把拉住小胖,搖了搖頭,示意小胖不要再說,轉而躬身抱拳道,“那微臣便帶人守在林中。”
執明默然颔首,一雙墨瞳仍是一瞬不瞬地凝視着遠處。
周遭響起悉悉索索的腳步踏着枯草的聲音,執明想起他為子煜壘起這座墳冢時,送葬的人腳下踏着的還是青青芳草,如今都已枯黃遍野了。
待人都走盡,四周空寂寥寥時,端然莊肅的帝王才一提衣擺,持壺緩步,踽踽獨行,走向那一方孑立荒野的墳茔。
這一座孤墳與天權素來的陵墓風格大相徑庭,它以青色琉璃鑲飾,圓頂方座,四角鎮四方神柱,背倚天權,面朝西域,仿佛朝那人張開的懷抱。
執明望着居中石碑上那人的名字,想起他初來天權時,有着和他一樣的眼神,不同的是,那雙眼睛中沒有絲毫的藏謀隐智,是真真正正的單純。
斯人已逝,黃泉永隔。
來時是笑靥如花,少年飛揚,意氣風發的一個人,須臾數年,他留給他的,就只有镌在碑上的名字和刻進心底的遺憾了。
執明閉眼一嘆,玄墨刺金回龜紋的袖袍淩空一蕩,這位一統中垣的天下共主,雙手交疊,齊首而揖,朝着面前碑陵深深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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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煜,寡人來看你了。”
慣常肅然的聲音回蕩在空寂的荒野中竟透了絲隐隐的顫抖,嘭的一聲,酒壺的塞子被取下,執明将酒壺朝陵墓一舉,“這壺,寡人敬子煜。”
酒壺傾灑,在空中劃出一縷晶瑩的水光,而後水光一揚,執明仰頭灌下一口酒,瓊漿澆透了他的前襟,也澆透了他的心。
拿着酒壺的手驟然落下,濺出壺中點滴水花,執明緩了緩呼吸,久久凝視着地面酒漬浸潤了枯黃,枯黃卻永不複春日青好。
“來年再為青茵覆,不見少年輕騎來。”執明喃喃念道,擡眼看向那座陵墓時,哽咽道,“子煜,對不起,寡人許久沒來看你了,一兮之間許多事……你為救寡人之愛而死,寡人竟不能送你的靈柩回歸故國。”
執明的聲音頓了頓,才複又說到,“兒郎志四方,英魂返故鄉。這座衣冠冢就當做子煜在天權的別院可好?”
淩空只有蒼鷹嘯鳴和風動枝丫的聲音,卻再無一人,音色柔潤,語調明快,欣喜地答他一聲“好”。
閉眼靜立良久,執明才輕聲一嘆,躊躇着開口道,“子煜……寡人是不是不該把阿離劫回天權?”今日丁源所言,他隐隐覺得和慕容離脫不了關系,他知道慕容離在幫他,從他在他面前表露出對學宮是否有可用之才的擔憂時,他就知道慕容離一定會出手。
在他禁他于尋幽臺時,他自請做他的謀臣。
而他,竟然答應了。
“寡人知道他有事瞞着寡人,寡人不知道他還在謀劃着多少事。可我……看到他便覺得不忍心。”握着酒壺的手攥緊,骨節泛起森白,執明自嘲冷笑,“可笑寡人曾以為自己可以為他負盡天下人,可天下人何其無辜,寡人鐘愛一人,竟要讓天下人陪葬?寡人……憑什麽?”
是呀,憑什麽?他可以為慕容離死,可他有何資格讓他人為了成全他一人所愛,而以性命為價。
劍眉深擰,星眸含痛,執明怔怔自語,“寡人曾憎恨自己是王,若不是王,寡人心中便可只有一個人,可寡人若不是王,也就遇不到他了吧。”墨瞳倏然微眯,凝起一抹威然堅毅,執明沉聲道,“寡人愛的人,寡人護的民,寡人一個都不想負,寡人一個都沒有資格負。寡人,都要,會不會很貪心?”
目中微微一柔,執明擡眼看着冰冷的石碑上他親手刻上的名字,低聲問道,“子煜,可會原諒寡人?”
遠處林中,随駕的侍從背身靜候,小胖則遠遠看着執明的背影,不停張望,擔心得不行。
“私窺君王是不敬之罪。”
駱珉的聲音頓然在耳邊響起,小胖吓了一跳,撫着胸口擰眉道,“我是擔心陛下,再說駱大人不也在看嗎?”
駱珉微微一笑,小胖不滿道,“駱大人還笑得出來,”說着看了眼獨立陵前的執明,嘟嚕道,“陛下都傷心死了。”
駱珉嘆了口氣,無奈道,“陛下會好起來的,你不要太過擔心。”
“你說得容易,慕容國主不在的那些年,只有子煜大人讓陛下開懷笑過,陛下視子煜大人比之手足更甚,若是駱大人的摯友故去,駱大人也能如此淡然而過嗎?”
子煜素來處事溫和又善解人意,小胖很喜歡他,乍聽駱珉言語輕松難免憤慨,激動得臉都漲紅了。
駱珉神色一僵,交握于腰後的手,十指緊擰,轉身別過了頭。
執明祭奠完畢,走回林中就見駱珉和小胖一人站一邊,臉色都不是很好看,氣氛隐隐就透着一股怪異,不由茫然道,“這是怎麽了?”
駱珉略略有些尴尬,剛為難不知如何開口就被小胖搶白道,“無事,小胖心情不好,讓陛下見笑了。”
執明一愣,小胖竟然會說“讓陛下見笑了”這種話,倒是稀奇。他才拜祭了子煜,心中還悶着,也無心理會這兩人鬧什麽別扭,只是拍了拍小胖的肩,以示安慰,遂轉身上了馬車。
尋幽臺中,慕容離看着桌上之圖,已成四成,卻是遲遲難再有進展,羽秀長眉不覺間便深深擰起。
屋頂瓦檐輕響,慕容離閉眼一嘆,放下手中筆,看着眼前單膝點地,一身黑衣緊束的人,問道,“他收了哪只錦囊?”
庚辰快意一笑,應道,“绾色那只。”
慕容離薄唇輕展,庚辰知道他必定滿意,便接着道,“屬下去了學宮見到丁源後,按照國主的吩咐,告訴他兩只錦囊中,鴉青色的是國主拟定之策,他若得之必能在天權朝堂之中贏得一席之地,而绾色錦囊中為國主提點之言,能否受用,要看他的悟性。”
慕容離淡然輕哼一聲,問道,“你可告知丁源此事不可洩露半句?”
庚辰應道,“這是自然。他起初頗為不願,說是此策論非是他一人之智可成,當如實禀明君王,但屬下按照國主之言告訴他,若是希望天權能順利推行此策,便不能讓人知道此策曾有他國之主染指,為大局顧,他不敢。”
慕容離聽罷,了然颔首。
庚辰笑道,“國主當年沒有看錯人。”
微微一抿唇,漠然冷肅的臉上終于泛起一絲幽微到無的笑意,替他選的人,必然得是最好的,才華固然重要,品行亦不可獲取,否則再來一個威将軍之流,豈不給他徒留禍患。
思及此,慕容離眼中閃過一絲殺意。
庚辰暗自心驚,又不明所以,只道慕容離必定是在籌謀什麽,也不敢打擾,只能安靜地候在一旁,垂首待命。
當是時,外間突然傳來開門聲。
主仆二人都是一驚,待門外傳來腳步聲,庚辰迅速反應閃身躲進寝間隔欄的窗幔後。
外間的腳步頓了頓,既而才步入寝間,伴着腳步聲而來的是來人的一聲輕喚,“阿離?”
執明撩開隔紗幔,緩步走進寝間,便見慕容離坐于矮幾之上,一雙眼睛睜得大大地望着他,竟然難得地透出一種童稚般的天真。
心在瞬間就暖了,溫柔展顏,執明欲走近慕容離,垂眸間就見矮幾上似擺着一幅圖,腳步便是一滞。
慕容離也察覺了,不動生色地信手疊好圖紙,放在書案一側,緩聲道,“陛下怎麽來了?”
執明愣了愣,乍聽慕容離開口,方才笑道,“寡人才從學宮回來,想來看看你。”
如此直白地溫柔讓慕容離一怔,盈盈眸中閃過驚訝。
執明心頭一滞,便移步至矮幾旁,在慕容離身邊坐下,凝視着身側如仙似玉的人,溫柔道,“阿離是覺得寡人久未同你如此說話了嗎?”說話間,執明欲伸手将慕容離攬進懷中。
慕容離卻是微一側身,恭敬道,“不知陛下此行可有收獲?”
執明雙眼微眯,伸到一半手在空中堪堪頓了一頓,還是收了回來,依然溫言道,“那丁源似乎又精進了,所出之策,可謂天衣無縫。”
“那便恭喜陛下了。”
執明盯着颔首垂眸的慕容離,好半天才輕言道,“寡人與阿離同喜才是。”
慕容離一頓,既而擡頭看着執明輕笑道,“我知道瞞不過你。”
執明仰頭看了看屋頂雕欄,懶懶道,“丁源其人,不過十裏之才,何以一日精進至此,莫不是有一位良師從旁指點?”
“此事陛下心中知曉即可,丁源此人可用,陛下無需擔心。”
“阿離如此煞費苦心地相助寡人,寡人當以何回報阿離?”
慕容離水眸一凝,淡淡道,“我沒有什麽想要的。”
作者有話要說:
“來年再為青茵覆,不見少年輕騎來。”【意思很直白:來年這裏還會被青草覆蓋,但是青青草場中卻再也見不到輕騎而來的那個少年。】
葛格在采訪中說過子煜對于執明來說就是親生兄弟一般的存在。
這裏執明其實有些想和阿離言和了,但是他很糾結,作為沒有開啓上帝視角的文中人,他會在對百姓的責任和對黎主的愛情之間左右為難。同時,他愧疚于子煜的死,所以他問“子煜,可會原諒寡人?”,潛臺詞其實也是問自己是否可以忘掉過去,原諒黎主。
以及,黎主只要在關乎執萌萌生死安危的事件上就會特別攻。
有親留言說上一章沒看懂,我猜是丁源的對策沒看懂?
其實簡單說來就是,谷梁家解決天樞北境邊遠地區溫飽問題的方案都是農業技術本身入手的,但是他們屬于學院派,在那個沒有知乎天涯的年代,他們一定只看了天樞官方書籍,對于天樞的情況了解得很片面。所以丁源說自己看過天樞的鄉野小志,意思是他對天樞的邊遠地區更了解,他認為天樞沒有天權得天獨厚的物候條件,僅僅照搬天權的農業技術沒用,還需要從制度上解決問題,二者相結合,才是長久之道。
我們智商上線的執萌從對策中聽出了這裏面一定少不了黎主的出謀劃策~~~~內心感動,所以就有了這章去找子煜說說心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