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濃情淡如君
誠如執明所言,伏在床邊睡覺的姿勢确實略略別扭了些,但慕容離沒告訴他,這一夜他其實睡得很安心。
一桌殘羹已經被宮人收拾去了,阿瓊跟着執明去了玄武臺,殿裏就留下阿花,他瞧見慕容離要出門,便忙要去傳步攆。
慕容離看着阿花剛要跨出門的背影,眸中凝起思索,忽然出言阻止道,“不必了,我走着回去就好。”
阿花一臉茫然地回過頭,為難道,“可是陛下吩咐過……”
慕容離溫和笑笑,眼底閃過一絲狡黠,“那就不告訴他。”
屋外,雪已經停了,映晨光而耀目,慕容離踏雪一路行來,心中難得明朗,又路過“流觞曲水”,看到水中涼亭,竟有些恍若隔世之感,他與執明,能這般風平浪靜多久呢?
執明要用步攆送他是心疼他,可是這樣的心疼,落于旁人眼中卻又該是如何呢?天樞一事尚未解決,中垣還未徹底歸心,他的他還要去收服天下民心,這一路注定不會平坦,但在那些血雨腥風來臨之前,就這樣陪着他吧,為君的路本就孤獨,實在不舍他再一人面對。
慕容離回頭遠遠望着玄武臺,仿佛透過青瓦雕牆,可以看見裏面執掌乾坤,謀劃天下的人,那人的嘴邊當擒一抹笑,壞壞的卻又威嚴,是篤定天下事的從容,是他喜歡的樣子,也是他心疼的樣子。
回到尋幽臺時,慕容離便見三個張望的身影,一個看到他便欣喜地迎過來的是阿羽自不必多說,另一個恭敬地候在一旁,明顯松了一口氣的是他的死士小護衛庚辰,最後那個則是陌生的一張臉,見他來了似乎很是緊張,大冬天的額頭都滲了汗。
“你是中尚署的人?”慕容離開口問,他曾在天權待了三年,又身居蘭臺令,中尚署的官服還是認得的。
“下官中尚署令鄭奚拜見慕容國主。”那人長呼一聲,朝着慕容離便是一拜。
如此大禮,讓慕容離也略略有些不自在,他着實想不出自己該和中尚署令有何交集。
阿羽立馬跑到慕容離身邊,在他身側耳語道,“中尚署令是來給國主請罪的。”
慕容離一愣,果就聽中尚署令苦笑道,“中尚署并非有意怠慢國主,絨裘一事,是下官的疏忽,還望國主恕罪。”
他這一請罪,慕容離大致就猜到是何事了,只是這原本就是小事一樁,他并未放在心上,好端端地倒令一署長令官親自來請罪,思及此長眉不由得稍稍一蹙,開口卻是溫和有禮,“中尚署令何出此言,眼下已近年節,中尚署事務繁雜,況且那絨裘做工考究,倒是令大人費心了。”
中尚署令聞言,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氣,抹了一把額角的汗,才道,“多謝國主體諒,上好的貂裘已經挑來放于國主宮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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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離看了眼阿羽,阿羽點點頭,言下之意他已經代為收下了,慕容離心下琢磨片刻,便讓阿羽扶起鄭奚。
那鄭奚又開口閉口請了好一會兒的罪,待慕容離終于好言将他打發走,阿羽揉揉耳朵道,“總算走了,這中尚署也是,早前怠慢了國主,這會兒見國主得寵了,又來賠小心,慣會見風使舵的。”
慕容離聞言神色略略一僵,庚辰蹙眉,不滿地看了阿羽一眼,正準備怼回去,就見慕容離朝他搖搖頭,讓他不要多言。
庚辰只得氣鼓鼓地看着阿羽,誰料阿羽忽然擡頭,一眼就看到庚辰狠狠地盯着他,心底一顫,眼眶就紅了,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裏招惹到他了。庚辰心底更是一顫,他自小就被當做死士培養,過得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哪裏見過這麽容易就紅眼睛的人,況且他也什麽都沒幹啊,當即就不知所措地愣在當場。
慕容離撫了撫額,拍了拍阿羽的肩,略表安慰,阿羽還是很争氣地沒真哭,乖乖巧巧地跟在慕容離身後走了,那樣子小心得像是慢一步庚辰就會拔劍滅了他一樣。
庚辰的內心:……
因想着執明午膳會來陪他,慕容離便派阿羽去了膳房傳膳。
慕容離拿起書架上的錦盒,自裏面取出畫了一半的圖紙,看了看,仍是蹙眉,真的難再有進展了麽?輕聲一嘆,慕容離又把圖紙收了回去,轉頭就見庚辰一臉郁悶地坐在一側,兀自發呆,便問道,“你昨晚和阿羽發生什麽事了?”
庚辰呆了呆,才反應過來,無語道,“哪有什麽啊,他自己膽子小。”
慕容離無奈地笑笑,“他從小在宮廷長大,執明又素不苛待宮人,還有同伴在一側護着他,他難免膽子小些,你別招惹他就是了。”
庚辰:“……”
無語歸無語,庚辰看着慕容離越發覺得他和從前不一樣了,其實第一次在宮中相見時庚辰就覺察到了一絲異樣,只是當時礙于人多眼雜,又念及慕容離的處境,以為他是故意為之,才沒多想,眼下看來,便是從一開始,他的王上就已經不是昔日的王上了。
庚辰心情複雜,忍不住問道,“王上不覺得生氣嗎?”
生氣?
慕容離斜眼一眺庚辰,淡然道,“阿羽的話是無心的。”
雖是無心,也是一定程度上的事實,正因為阿羽直率,心思少,才恰恰言中關鍵,他瑤光的一國之王,竟成他人眼中的帝王新寵。
淡然地看過庚辰眼中的憤懑不平,慕容離心中輕嘆,不在意道,“他人所想與我何幹?”
庚辰徹底無言以對了,他還能說什麽?若不是親耳所聽,他都不敢相信這是他家王上會說的話。
當年天璇攻打瑤光,他的舊主似乎早有預感,此劫難度,便以那首“離人不離”為號訓練他和庚寅,功成之日,天璇已然兵臨城下,他和庚寅臨危受命務必護慕容離全身而退。
“以後,阿黎就是你們的主子,你們一定要好好護着他。”
憶起舊主相托,庚辰不禁動容,那夜執明也說過相似的話,讓他恍惚是見到了阿煦……庚辰晃了晃頭,他怎能把自己的舊主同那人混為一談……
阿煦死後,他和庚寅便暗中保護慕容離。
彼時,慕容離才親眼目睹了自己的親人死于眼前,又眼睜睜瞧着自己的摯友跳了城樓,還是替自己去死,整個人都是恍恍惚惚的。他人又生得俊雅清秀,總有不懷好意的人意圖染指于他。庚辰和庚寅幾乎是親眼見證了這個他們舊主口中溫和純良,甚至還有點淘氣的少主,如何封閉了一顆心,變得寒劍出鞘,手起刀落,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一直以來,慕容離信任的只有他和庚寅,這種信任很大程度上來自于他們是阿煦的人,他曾以為,除非意有所圖,否則慕容離的身側應該再不會讓人接近分毫,他沒想到,阿煦死後,竟然還會有人入得了他的心。
慕容離的确可以不在乎他人之言,因為膽敢出言不遜的,最後都會消失于無聲無息之間,但因為當年那些過往,他最忌諱的便是讓自己陷入這樣的流言中,即便他不說,心中也是不悅的,現在竟然可以不在意了麽?
庚辰心中如海翻騰,他一介死士,從來接令執行,完事彙報,沒這般糾結過,“王上,你知道嗎?早在多年前,你在天權的那三年,那執明就已經知道我和庚寅的存在了。”
慕容離微微一滞,想起那須臾數年的時光,的确有一日是他疏忽了,執明突然到向煦臺找他,而庚辰恰好來向他複命……“呵,是那時候麽?”慕容離自言自語道。
庚辰急了,“那執明看破卻不說破,他是何居心,王上不明白嗎?那日他分明是故意引我出手。”想到那日,庚辰又內疚起來,“也是屬下無用,竟中了他的圈套還連累了國主。”
慕容離垂下眼眸,撫着懷中雪玉白簫,淡淡道,“就算你不願意稱他陛下,也該叫他一聲天權帝。”
庚辰被徹底震住了,張着嘴,好半天才讷讷道,“王上,那……天權帝真的值得你如此嗎?”
“阿離。”
慕容離和庚辰都是一愣,推門而入的是那已經換下了朝服,着一身簡素玄袍的帝王,那人笑意盈盈而來,庚辰卻是後背都出了一身汗,也不知适才的對話被他聽去了沒,又聽去了多少,都說伴君如伴虎,若他遷怒慕容離可如何是好?
可那緩步而來的帝王連看也未看他一眼,徑直走到慕容離身邊,見他還穿着他的貂裘,眉宇微蹙,卻又生生忍下,在他身邊坐下,溫聲問道,“中尚署沒送什麽東西來麽?”
慕容離無奈一笑,“送過了,罪也請過了,東西阿羽收着呢。”
執明很是滿意,又瞧着慕容離身上的自己的貂裘,忽然更滿意了,湊近他,卻也僅僅只是靠近,并無更過分的舉動,眯眼笑道,“阿離若是喜歡寡人的貂裘,便把這件也送你。”
慕容離抿唇,淡笑不言。
庚辰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尴尬着,慕容離終于開口說了聲,“你傷還未愈,去歇着吧。”
庚辰如獲大赦,就要退下,觸及執明的視線時卻被震了一震,那适才溫柔的眸光此刻像潛伏于林中的虎狼,令人背脊發寒,是最危險的訊號。
庚辰握着劍的手微微攥緊,不甘心地轉身離開。
屋裏終于只得兩人,慕容離輕輕一嘆,看着執明,“何必逗他?”
執明不置可否地笑笑,百無聊賴地勾起慕容離垂在額前的青絲,閑閑地把玩着。
慕容離見他如此,目光愈發溫柔,“等庚辰傷好了,我會讓他回瑤光。執明謝謝你。”
青絲纏繞的手一頓,執明擡頭看着慕容離,忽然伸手溫柔地勾過他的後腦,與他鼻尖相抵,“可寡人想讓他留下來。”
慕容離一怔,有些不明所以。
執明認真道,“他是真心護着你的,寡人相信他對你的忠心。”
作者有話要說:
濃情淡如君
這個“君”,可以說既是執明,也是阿離。
兩人都對對方情深義重,但都未曾可以表露過。大抵是覺得,對你好不是好,是天經地義。
寫到現在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沒,執明除了第一次阿離剛醒過來時是穿得朝服來尋幽臺,而後的每一次,他都是穿的常服,也從來不帶儀駕入尋幽臺……
執明一直很在意黎主的感受,也相當地尊重他,在黎主面前,他從未把自己當做一國之君。